蛇丫





  灯被打开了,我看到了惊慌不已的爸爸。
  我整个人,以及我睡的位置全都湿透了。
  妈妈拎着一个空酒壶站在我的床边。
  爸爸是什么话也没说,赶紧穿上鞋快步走到我床边来了,并迅速地为我脱掉湿衣服,把浑身冰凉的我抱到他温暖的被窝里。
  第二天,平时就够忙碌妈妈又多了两件事,晒被子和洗床单。
  而我还是在木盆里傻傻地坐着。

  睡觉

  1984年3月,新房子终于完工了。
  又经过一番整修之后,全家人都住进了新房子。
  奶奶和爷爷住了一间,爸爸和妈妈住了一间,姐姐和我跟谁睡却又是个难题,。
  以前住旧房子时,姐姐和爷爷奶奶睡在一个房间里,我和爸妈住在一个房间里。搬家这一天姐姐说她要跟爸妈一起睡,她哭着说她以后就是不要跟爷爷奶奶睡了。
  爸爸妈妈房间里有两张床,于是爸爸就说让她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姐姐没回答,就是一个劲地哭。
  姐姐的哭声很大,自我两岁半记事以后,我就经常听到姐姐哭。
  要不让楠京跟她奶奶睡去吧,妈妈说。
  你说什么呢?楠京连路都不会走,我妈眼神又不好,能放心让我妈带她吗?
  那总得试试呀,咱们也不能让天京老哭不是?妈妈说。
  爸爸叹气,你就惯吧,什么事都依着她,她要新鞋,咱给她买,她要衣服,咱也买,她要什么我们买什么,你看看楠京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哪一样不是捡天京穿过的,楠京说什么了没有,跟你闹了没有?
  那是因为她不会说,会说话了,你看她跟我闹不闹?
  妈妈又对奶奶说,既然天京非要跟我睡,那就让楠京上您这睡吧。
  奶奶叹气,那丫头不会走路和说话,我眼神又不好,还是我带天京吧。
  姐姐说,不,我就要跟我妈妈睡,妈妈大方,奶奶你很小气,上次让你给我买那花布鞋,你就不给我买,你小气,我不跟你了。
  奶奶怔了半晌才说,那你就跟你妈吧,我不带你了,我带楠京去。
  没有人来理我,也没有人来问我,我就像一个不存在的物体一样,直到他们都忙完手里的事了,才想起我还在外面门口的木盆里。
  但他们说的话我可是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蛇来了

  木盆就是我白天的家,床就是我黑夜的家。
  这天晚上,我就睡在了爷爷奶奶的房间里。
  离开了爸爸妈妈,我没有哭,更没有闹,奶奶把我放在姐姐曾睡过的那张床上,我的身子一挨着床,我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我并没有睡着,我只不过是闭着眼睛在休息。
  我无法睡着,因为我的心口正堵得厉害,好像有事将要发生了。
  我知道爷爷还在外屋抽着他的旱烟,因为那烟味都飘进了奶奶的房间里。
  这一晚姐姐好像显得特兴奋,她在爸妈房间里一个劲地叽叽喳喳,她的声音很大,我听得很清楚。
  我听妈妈大声说,“天京,你再不睡觉的话,妈妈可要生气了。”
  “让我再玩一会。”
  “你看,你床上的床单是妈专为你买的,来,妈抱你过去看。你看,床上的床单和被单都是妈妈给你新买的,妈是不会骗你的。”
  “我要看床单的花。”姐姐说。
  “好,妈把被子掀开给你看。啊!妈呀!这什么东西?”
  “哇——”姐姐哭了。
  爸爸和爷爷这会儿正在外屋说着话,听到妈妈的尖叫声和姐姐的哭声,立即站起跑进了房间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爸问。
  “天京的床上好像有一条蛇。”妈妈用颤抖地声音回答着。
  “这好像还是条竹叶青呢。”爸爸说。
  “那还不快点用棍子打死它。”妈妈催促说。
  爷爷说,“这蛇恐怕不能打。”
  “这不打死它的话,咱们今晚哪能安心睡觉?”爸爸说。
  “一想起上次的事,我心里就直打鼓,你们还是等我一会,我把楠京找来吧。”爷爷说。

  和蛇说话

  根本就不用找,我就已经光着小脚丫跑到爸妈的房间门口了。
  奶奶在后面紧跟着我。
  爸爸看见我,很奇怪,“你怎么起来了?”
  “不知是怎么了,这孩子自己突然醒了,自己下床了。”奶奶指着我说。
  爸爸在我面前蹲下,轻声地对我说,“楠京,你来干什么?你今天怎么又走起路来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
  妈妈不耐烦地说,“问你话呢?你倒是说一句啊?”
  我还是不说话。
  “好了,她不说就算了,楠京,咱们看一样东西好不好?”爷爷一边说就一边把我抱了起来,走到了姐姐的床边。
  “放我下,爷爷。”我突然间开口说,这话是从内心发出来的。
  爷爷大惊,“你说什么?叫我什么?”
  “快把我放下!”我又说了一句。
  爸爸走了过来,亲切地对我说,“楠京,跟爷爷奶奶去睡觉去吧,你最乖了,快去睡觉。”
  我连摇着头,“我要蛇,我要蛇。”
  一家人都瞪大眼睛望着我。
  “蛇,我要蛇,快放我下来,我要蛇。”我用双脚使劲乱蹬,但爷爷就是不放我下来。
  爸爸叹气,“死马当活马医吧,咱们就试试。”
  爷爷把我放在了床上,我立即用我的小手抓住了那条蛇。
  “你好漂亮!”我笑着对蛇说。
  那条蛇就在我手里一动不动地。
  “我们一起玩吧!”我说。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像看怪物似地瞧着我,姐姐吓得都不敢睁开眼睛。
  我用手摸着它的身体,冰凉凉而又光滑的身子,我觉得是怎么摸我就怎么觉得舒服。
  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喜欢。

  送蛇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我有些犯困了。
  姐姐趴在妈妈肩上睡着了,妈妈想把她放床上去睡,可姐姐就是不让妈妈把她放下,她的身体一接触到床,她就要张嘴哭,妈妈只好把她给抱着。
  那条名为竹叶青的蛇张开了口,像是在打哈欠,我也跟着张口打哈欠。
  “你想睡觉了吗?”我对蛇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说着就溜下了床,把蛇抱在了怀里,光着脚丫往外面走去。
  走出了院子,我把蛇放在了地面上。
  “你回去吧,明天你再来找我。”我说。
  那蛇就像一条梭鱼一样地游走了。
  “怎么,你明天还要跟蛇玩吗?”爸爸站在我身后对我说。
  我回头看了爸爸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准备往屋子里走。
  但我只走到大门门槛处,我的双腿又开始发软打颤了,我支持不住,险些栽倒在地,被爸爸很及时地从后面把我给扶住了。
  这一晚,我听到姐姐在夜里哭了两三回,爷爷和奶奶老在叹气。

  哭

  事情往往很奇怪,抱着很大的希望,很多时候都会让你失望,你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事情就会有转机。
  第二天傍晚,爷爷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走进屋子,就把他手里的东西往我坐的木盆里一丢,我立刻捡起,拿着看。
  只一下,我便哭了。
  奶奶,爸爸,妈妈都跑出来看。
  奶奶奇怪地说,“这又是怎么了?这丫头怎么哭了?她不是好久都不哭的吗?”
  爷爷叹气,“我把一条死蛇丢给她,大概把她给吓着了。”
  奶奶摇头,“不会吧,这丫头连活蛇都抓,还会怕一条死蛇不成?”
  “爷爷你坏,你把它打死了,你把它打死了。”我一边哭一边说。
  爷爷对我摇头,“不是我打死了它,是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死了。”
  我半信半疑,“真的?”
  爷爷指着那死蛇对我说,“打死了它会流血的,你看它身上一点血都没有是不是?它又没有外伤?肯定是生病死的。”
  “那我要把它埋起来。”我说。
  “现在天快黑了,明天再去埋它吧。”爷爷说。
  妈妈不耐烦地说,“把这菜花蛇丢到沟里去,一条死蛇也拿回来,爸,您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爸爸在我坐的木盆前蹲了下来,对我亲切地说,“楠京,你想把它埋到土里是吗?”
  我点头,“是,爸爸。”
  爸爸摸了一下我的头,笑着说,“好孩子,爸爸陪你去,爸爸帮你挖坑好不好?”
  我又点头,“好!”

  葬蛇

  “你自己走着去吗?”爸爸又问我。
  “嗯,我自己走。”我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出了木盆,跨出了门槛,往院子外面走去。
  于是爸爸到放农具的屋子里拿来了一把锄头,我走在前,爸爸跟在我后面。
  爷爷则叼着他的旱烟袋走在爸爸的后面。
  妈妈抱着姐姐,和奶奶只走到了院子门口。
  我家的院子门是朝左边方向开的,一出院门,就是一条土公路,所谓的土公路就是没有在车跑的那路上灌水泥和沥青。
  土公路的下边就是我家的责任田。
  “楠京,把它埋在哪里?”爸爸站在公路上问我。
  我也站在公路上,像个大人似地看了看后说,“嗯,就埋在田里,以你的方向,向左走十步。”
  爸爸完全照我说的去做了。
  “坑挖深点吗?”爸爸问我。
  “不要太深。”
  爸爸挖了一会儿,又问,“那是不是要挖得长一点?”
  “与它的长度相当就可以了。”我说。
  “这哪是个三岁的丫头,简直就是个大人。”爷爷朝爸爸说。
  爸爸笑笑,继续挖坑。
  坑挖好了,我把那死蛇拎了过去,松软的泥土颗粒进入到我的鞋子里。
  “要我帮忙吗?”爸爸又问我。
  “等我把它放好后,你给它培土。”我说。
  “为什么要埋它呢?刚刚你为什么哭呀?从你一岁半时,我就没见你哭过了。”
  “因为它死了。”
  “它死了,你就要哭吗?”爸爸一边培土一边问我。
  “我心里想哭。”我说。
  爷爷站在公路上,抽了一口旱烟,“真是个怪丫头。”
  爸爸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好了,土我给它培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继续蹲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天空说,“爷爷,把你做的稻草人给我一个吧。”
  爷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要稻草人做什么?”
  “我要给它做标记,以免妈妈和爷爷奶奶干活时不小心踩着它了。”我说。
  爸爸笑着说,“死去的东西踩着它,它也感觉不到疼痛的。”
  我摇头,“不,它可以感觉得到,我认为它能感觉得到。”
  爷爷叹了一口长气,“我去给你拿一个来就是。”
  待为那死蛇插上稻草人后,我才和爸爸以及爷爷一同回了家。

  走路和说话

  这天晚上,我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同在桌上吃饭。
  这还是我第一次上桌吃饭,说是上桌,其实我是站在椅子上,不同的就是在我面前有一张桌子,而这张桌子上放着好几样的菜。
  我一下子觉得我长高了很多。
  我和爸爸妈妈仍然吃着素菜素饭,姐姐和爷爷奶奶喝着妈妈炖的腊排骨汤。
  汤炖得很香,香气都飘到院外去了。
  奶奶看着爸爸妈妈说,“你们也喝点汤吧,很好喝的。”
  妈妈摇头。
  爷爷也说,“这丫头已经会走路和说话了,你们喝一点没事的。”
  爸爸摇头,“还是暂时不喝吧,谁知道这丫头明天又会怎样啊?”
  妈妈不说话,默默地往嘴里扒饭。
  姐姐只吃了一小碗排骨汤拌饭,就下桌去玩了。
  我也吃了一小碗汤拌饭,不过我喝的汤是豆芽汤,豆芽汤顾名思义就是用豆芽煮的汤,妈妈用了一点油菜籽榨出的油,把豆芽在锅中用油炒了一下,放了一点食盐,加了些清水,在炉子上炖了一会儿,就成了豆芽汤。
  “我还依吃饱。”我把碗给了奶奶。
  奶奶接过我手里的碗,愣愣地看着我。
  爷爷,爸爸和妈妈也同样愣愣地看着我。
  “我还依吃饱。”我又说了一遍。
  “楠京,你是不是还要吃饭?”爸爸问我。
  我点头,“嗯!”
  爸爸笑了,“那就要对妈妈和奶奶说添饭,或者说我没有吃饱,你刚刚说错了。”
  “我还依吃饱。”我说。
  爸爸皱起眉头,看着我,“你怎么又这样说了?是我还没吃饱,不是‘还依吃饱’,你这样说,别人听见会笑你的。”
  我不说话了,嘟着嘴巴看着爸爸。
  爸爸摇头,叹气,“今天就不纠正你这个错误了,从明天开始纠正。”
  我点头。
  我能够说话和走路,这让全家人都很高兴。
  爸爸说虽然他不知道我这回能持续多久,但我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