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我抬头往上看,却不见那栋蓝砖屋。眼前只有无数的杉树遮挡视线,仿佛连接成排的高耸柱子,我只能穿梭其间。
原以为像这样爬着坡身体会逐渐暖和,刺骨的寒冷能因此缓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每跨出一步,体温就被冰冷的空气夺走一些,杉树林仿佛无声无息地吸去我的体温。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棒球外套口袋里。口袋里还有一台即可拍相机,我打算用这台相机将证据拍下来交给警方。不知道和弥看到的那个地下室窗户里,还见不见得到相泽瞳的身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我一直以为只要从车祸现场笔直地往山顶方向走,就能够抵达凶手居住的蓝砖屋,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却是一道高达三公尺的水泥墙。墙的上方看得见马路护栏,似乎是另一条道路。我张望了一下左右,这面墙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努力回想和弥的记忆:和弥先是冲进屋旁的树林,穿梭树林之间不慎跌落滚下斜坡,最后掉到马路上。他在途中曾经先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再跳下水泥墙吗?我很肯定和弥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这里究竟是哪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我,只好沿着水泥墙走,看能不能找出通往上面那条马路的途径。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满是挫折感。那栋屋子消失了,出现的竟是一道水泥墙。我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前因后果。
终于,走了大约十分钟,水泥墙的高度愈来愈低,愈来愈接近上方的马路。
这条马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杉树林,看来只要沿着和弥事故现场的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衔接到墙上方的马路。
水泥墙只剩及腰的高度,我纵身一跃跳上墙,钻过护栏来到上方的马路。
我没找到凶手的屋子。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失误。再这样下去,是找不到相泽瞳的。
要找出那栋屋子,除了从和弥的车祸现场沿着他当初的来时路逆向往回走,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照理来说,这么做应该很自然就会到达那栋屋子的。
但事实上却行不通。我毫无头绪,总之先沿着坡道往镇的方向走去。
我打算多绕些路找找看,搞不好碰巧就让我撞见那栋蓝砖屋。
结果那天我一直在镇上晃荡到傍晚。路旁老旧坏掉的自动贩卖机等等,好几个景物都让我的左眼发热,一一唤醒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景象。然而,对于凶手所在屋子的信息,我仍然一无所知。为什么现实状况跟和弥的记忆会有出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有件事停留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在超市零食区里听到几个小学生谈论一个新闻,那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是真的啦,我表弟很久以前看到的!”
那个小学生手里紧紧抓着零食袋子,很认真地对朋友说。我在一旁观望,他的朋友都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当时我正决定不下要买哪一种巧克力,因为那孩子声音太宏亮了,想不听到也难。
“我表弟说那只狗的下半身都被车子撞烂了,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少骗人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其中一个孩子说。
“可是我表弟说他真的看到了啊。他说那只狗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只靠两只前脚趴在地上往前爬。一边爬,肚里的东西还一边掉到马路上。明明就只剩头和心脏,还活了将近两个钟头,后来是被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到心脏才死掉的……”
4
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我醒了过来。从石野家客房的被褥爬出来,铺着榻榻米的房里空空荡荡,只有被褥和我带来的背包。
我揉着眼睛走进客厅,舅舅已经起床了。
“舅舅,早安……”
话说了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他当自己亲人了。
舅舅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皱起了脸,仿佛被香烟熏到眼睛似的。
“你穿那件衣服,我还以为和弥回来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的睡衣。
睡衣是砂织帮我准备的,和弥初一那阵子都穿这件。
我吃着砂织做的早餐,舅舅正打算出门去上班。
舅舅的工作是到山上将砍伐下来的杉树搬上卡车,再运到制材厂。每天早上他都换上一件又旧又垮的工作服,开一台轻自动车往来事务所。(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车身长度小于3。4m,宽度小于4。8m,高度小于2m,排气量小于660cc。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舅舅正要上车时,我叫住他。
“我想请您帮忙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相泽瞳的照片给他看,那是我从图书馆的旧报纸上偷剪下来的。
“您曾经在这一带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你在找人?”舅舅从照片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没看过啊。”他挠一挠一头白发,摇摇头。
我也把照片拿给砂织看。她让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人在厨房收拾餐桌。她也说没看过相泽瞳。
“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砂织问。
“我可能会去和弥跟我提过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用客气就放心住这里喔。总觉得你跟自家人一样,好像和弥还在似的,你们连走路跟吃饭的样子都很像呢。”
“砂织,你今天也去咖啡店上班吗?”
她扭开水龙头,点了点头。
“和弥过世之后,我每天不是家里就是咖啡店,其它的事情什么都没做。有时候一星期会出去一趟外送咖啡豆,不过都没离开这个镇就是了。”
砂织不觉停下了手,呆望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客厅电视正在播放晨间节目,到了占卜单元,砂织忽地关上水龙头,冲过去电视机前面。
“啊啊可恶,处女座今天的运势居然是最后一名。”她一边擤着鼻子说。
砂织出门前,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我。
“你这么相信陌生人没关系吗?”接过钥匙的时候我问她。
“你要是偷了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送她出门后,我坐到暖桌前,思考昨天为什么从车祸现场无法走到凶手的屋子。
我决定重新回想一遍在图书馆看到的左眼影像,那段因为相泽瞳的照片而开启、直到和弥被车撞上为止的影像。看过那段记忆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开始读关于那段记忆的笔记。
影像中,和弥先是盯着接近地面的地下室窗户看,从那儿可以望见相泽瞳的身影。然后他环视四周,由此我得知那栋建筑物是用蓝色砖块砌成的。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到整栋屋子完整的模样。屋顶和玄关是什么样子的呢?
总之,接着和弥试着用起子撬开地下室窗户,却发现有人朝这边走来。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和弥于是冲向屋旁的树林中打算逃走。
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昨天有一道挡住我去路的水泥墙,但和弥曾经跳下一道墙吗?我看着笔记,里面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叙述。
他从屋旁跑进树林里,穿越树林,跌落滚下斜坡,最后就是被车撞到的事故现场。
我思考了一下,发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因为某种缘故,所以和弥的尸体是被凶手移动过的?若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场面,和实际的车祸现场有所出入了。
不,不对。我怎么这么蠢。当时撞到和弥的驾驶是在当场就叫了救护车的。如果凶手现身搬动尸体,驾驶一定会发现。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
那么,如果是之前并没有那道水泥墙呢?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和弥死亡的时候,那里只是个很平常的斜坡,所以和弥才能够笔直地穿过杉树林往下坡跑。而在他死后,那一带便开始进行道路施工,在杉树林里铺上柏油路、装上护栏,还有那道水泥墙。
只要找个人问问,应该马上就知道这推论正不正确,我只用问说两个月前有没有这条道路就行了。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到咖啡店去确认这件事。说要找人问,也只有那儿有我认识的人。
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真快,已经接近中午了。
于是我前往咖啡店“忧郁森林”,想顺便在那里吃午餐。
一推开门走进店里,店内依旧充满温暖的空气,我觉得好幸福,刚才脑中关于凶手等等不愉快的事情,马上一扫而空。我笑眯眯地过去吧台前坐了下来。
店里只有木村在。
“砂织出去买东西了。”
我点了一份午餐。等了餐点,我欣赏起店里摆设的咖啡杯组。所有的杯组都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勤于擦拭吧。木村的手指那么粗,总觉得应该都是砂织在照顾。
“这些全都是我擦的啦。”
木村直视着我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里也带了点责备我没礼貌的意味。
午餐送上来,我直接开口问木村:“和弥出车祸的那条马路,继续往前走会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上去,那段路是什么时候铺好的呢?”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应该是拼了命在回想吧,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我所期待的。
“已经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能肯定的是一定完工超过二十年以上喔。”
我有些失望,还是拿出相泽瞳的照片请他看。
“那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木村看着我说:“你好像警察喔。”一边摇了摇头,“不认识的女生。”
“是吗……那,这一带有没有人行踪不明呢?”
“倒是曾经听说有个孤家寡人的大叔突然失踪啦。”
他叫做金田,就住这附近,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人见到他的踪影了。
“不过因为他不大受欢迎,又欠了钱的样子,应该是逃得远远的躲债去了吧。”
这消息对我也没什么帮助。
“那你知道一栋砖造的屋子吗?”
“砖造屋呀?那天跟你聊天的京子小姐就是住砖造屋喔。”
“是蓝色的砖造屋。”
“蓝色的嘛……”店长一边寻思似的点了点头,“知道是知道啦。”
出乎意料的答案吓了我一大跳。
“真的吗?请你告诉我在哪里!”
我激动地当场站了起来,他让我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想去那栋屋子呢?”
斟酌了一下,我不能轻易说出可能有女孩被软禁在那里的事。
“……我是听人家说的,听说那是一栋很特别的建筑,所以想去看一看。”
“潮崎先生等一下就到了,他午餐都是在我们店里解决的。他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如请他带你过去吧。”
我看着墙上的画,就是幅潮崎画的湖景,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森林。
没想到是在这种状况下找到那栋蓝砖屋。请潮崎待我过去,然后呢?
不对,不能让他送我到屋前。我的打算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拍摄屋子四周能够当作证据的东西。所以我应该在快到的时候就下车,才不会被住在屋里的凶手发现我在进行调查,这点非留意不可。
要是让凶手察觉有人在注意他就坏了,这么一来,可能至今仍活着的相泽瞳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了。
终于,潮崎推开店门走了进来,毫不迟疑地走到最后面的座位坐下。那个位置不太招得到什么光线,是店里最暗的角落,但在他眼里全店似乎只有那个座位。
店长把他的餐点送过去。听说潮崎近乎神经质地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到店里,点相同的餐点。而木村也都会帮他准备好一份没有肉的午餐,好像是因为潮崎觉得肉有一股血的味道,所以他都只吃青菜。
木村过去跟潮崎讲我的事情。我远远看着他们俩对话,潮崎也抬眼看我这边,我跟他对上了视线。他的眼神很锐利,我紧张地朝他点点头打招呼。
“他说吃完饭后,开车载你过去。”木村转过身朝我说。
听说潮崎吃午餐大约要一个小时。在他吃完饭之前,我决定先看店里的杂志打发时间。
自从记忆丧失以后,我读了不少小说。因为后来我没去学校上课,在咖啡店待久了,慢慢喜欢上了阅读。而且不只是小说,漫画和杂志我都看,当然内容全都是我第一次读到的东西。
我在丧失记忆之前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呢?读到动人的小说会流下泪吗?我会背下诗句吗?
是我自己选择放弃这些美丽的回忆的,这让我心里有一股罪恶感。我也知道失去记忆并不是我的错,其实没必要这么想。但是再怎么说,当我改变了自己房间的摆设,决定挥别“菜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背叛这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