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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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
“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呜咽着说。
后来我开始上学。
晚餐后,爸爸对我说:“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
我点点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是以前的我写的,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
星期一
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但是,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
“莱深以前上学时,都背黑色背包的,你也去换过来。”
我道着歉。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
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
学校的校园很大,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
办公室里,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么说完,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对喔,虽然我说好久不见,你也不记得了吧。”
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便上班去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别放在心上。你丧失记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从那件事故之后,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现在戴了眼罩遮着。
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
“你一向很认真,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不用这么紧张,走吧,早自习快开始咯。”
岩田老师催促我,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不然很可能会迷路。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老师回过身来问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
一走进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
“菜深!我们都担心死了!”
“你还好吗?”
我答不上来,一径紧闭着嘴,没多久,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菜深,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对不起。
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包在我身上,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你怎么了?表情好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会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对不起。
“好啦没关系,我是桂由里。不过你呀,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
谢谢你。
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她口中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像我。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
“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只要你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你记得镰田吗?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
我摇摇头。
“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
虽然回到学校上课,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然后要我解题目,可是我答不出来。
“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
老师们失望地说。
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
我有外公,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
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
“菜深,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他正和外公讲电话,“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
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连视力都能够恢复。
“菜深,你变得好闷喔,多说些话嘛。”
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
“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无聊死了。”
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
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而且不只由里,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2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
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