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的夜景,从他嘴里尖声叫出来,穿过弯弯曲曲的坑道,传向世界,远远超过圣弗卢
尔高原7一仿佛是山在呼喊。 格雷诺耶被自己的叫喊唤醒了,醒来时他朝自己周围
乱打,仿佛他要把窒息他的嗅不到的雾气赶跑。他怕得要死,由于死亡的恐怖而全
身颤抖。若是叫喊声驱散不了雾气,那么他自身就会被淹死——多么可怕的死。他
一想到这,就毛骨悚然。他颤抖地坐着,试图捕捉他那些混乱的胆怯的念头,有一
点他是完全清楚的:他将改变自己的生活,即使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再次做这样可怕
的梦。这个梦再做一次他是受不了的。
他把粗毛毯被在肩膀上,爬到洞外。外面正是上午,二月底的一天上午。阳光
灿烂。大地散发出潮湿的岩石。青苔和水的气味。风里已经有一点银莲花的香气。
他蹲在洞穴前的地上。他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回想起他已经逃脱的雾气,仍然感到
不寒而栗,当他的背上感觉到暖和时,由于舒适而打着寒战。这个外部世界依然存
在,即便只是一个消失点也是好的。假如他在坑道出口处没有再发现世界,那么其
恐怖是不堪设想的!假如没有光,没有气味,什么也没有——里里外外,到处只有
这可怕的雾气……
惊恐逐渐退却。畏惧渐渐松开了手,格雷诺耶开始觉得安全多了。将近中午时,
他又变得从容了。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下,穿过两指进行呼吸。他闻着
潮湿的、银莲花香的春天空气。他从自己的指头上什么也没闻到、他把手翻过来,
嗅着掌。乙。他感觉到手的温暖,但是什么也没闻到。他把衬衣的破袖子摔得高高
的,把鼻子埋在时弯部位。他知道这是所有人散发自己气味的部位。但他什么也没
闻到。在腋下,在脚上。他什么也没嗅到,他尽可能弯下身子去嗅下身,什么也没
嗅到。事情太滑稽了,他,格雷诺耶,可以嗅到数里开外其他任何人的气味,却无
法嗅到不足远的自己下身的气味!尽管如此,他并不惊慌,而是冷静考虑着,对自
己说了下面的话:“我并非没有气味,因为一切都有气味。更确切地说是这样:我
嗅不出自己的气味,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日复一日地嗅过我的气味,因此我的鼻子己
麻木不仁了。如果我能把我的气味或至少一部分气味同我本人分开,分离一段时间
后再回到它那里,那么我就能很好地嗅到它——也就是我。”
他放下粗毛毯,脱去他的衣服,或者说,脱下他原来衣服上尚存的破布、碎布。
这些衣服他穿了七年,从未脱过。它们自然浸透了他的气味。他把它们扔到洞穴人
口处的废物堆上,立即走开。然后他,七年以来第一次,重新登上山顶。在那里,
他站到当年抵达时站过的那个位置上,鼻子朝西,让风在他那赤裸的身体四周呼啸
而过。他的意图是,把自己身上的气味全吹光,尽可能用西风——就是说用大海和
潮湿的草地的气味——来填满,使这气味超过他自己身体的气味,他希望因此在他
——格雷诺耶——和他的衣服之间产生气味差,从而使他可以清楚地觉察出来。为
了使鼻子尽可能不嗅到自己的气味,他把上身向前弯,把脖子尽可能伸长迎着风,
把手臂向后伸。他活脱是个即将跳入水中的游泳运动员。
一连几个小时,他都保持着这种极其滑稽可笑的姿势,尽管阳光还很弱,他那
早已不习惯光、像蛆一样白的皮肤已经晒得像龙虾一样红。傍晚他又回到洞穴里。
他老远已经看到了那堆衣服。在离它们几米处,他捂住鼻子,直到把鼻子垂到贴近
衣服时才把手放开。他做着从巴尔迪尼那里学来的那种嗅气检验,猛地把空气吸进,
然后分阶段地让气流出来。为了捕捉气味,他用两只手在衣服上方做成一口钟的形
状,然后把鼻子像一个钟舌一样插进去。他想尽一切办法要从衣服中把自己的气味
嗅出来,但是衣服里没有这种气味。它肯定不在里面。里面有一千种别的气味。有
石头、沙子、青苔、树脂、乌鸦血的气味——甚至几年前他在苏利附近买来的香肠
的气味,至今还可以清晰地闻出来。衣服里还有近七八年来的一本嗅觉方面的笔记
的气味。它们推独没有他自己的气味,没有在这期间始终穿着这些衣服的他本人的
气味。
现在他有点害怕起来。太阳已经下山,他赤裸着身体站在坑道的人口处,坑道
漆黑的尽头就是他住了七年的地方。风凛烈地吹着。他在挨冻,但是他没觉得寒冷,
因为他身上有种能对抗寒冷的东西,这就是害怕。这不是他在梦中所感觉到的害怕,
即那种担心自己被窒息的害怕,那种害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摆脱,同时他
也可以逃脱。此时他所感觉到的害怕,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害怕。这是和那种害怕
对立的。这害怕他逃脱不了,而是必须迎上前去。即使这认识很可怕,他也无疑得
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一种气味。而且现在马上就要知道、马上。
他走回自己的坑道。才走了几米,他已经完全被黑暗包围了,但是他仍像在最
亮的光线中那样找到了路径。这条路他走过数千次,每一步、每一个弯他都熟悉,
嗅过每一块垂挂下来的悬岩和每一块突出的石头。寻找道路并不难。困难的事是,
他越向前走,就越要对潮水一般在他内心高高泛起并溢出的幽禁恐怖梦幻的回忆进
行斗争。但他是勇敢的。这就是说,他怀着不知道的害怕心理对害怕知道的心理进
行斗争,他成功了,因为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余地。当他到达坑道尽头,即填埋了许
多卵石的地方时,他才摆脱了两种害怕。他稍感觉镇静、他的脑袋清醒。他_的鼻
子像一把解剖刀一样锋利。他蹲坐下来,把两手放到眼睛上方嗅着。在这地方,在
这远离世界的石墓里,他躺了七年之久。若是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散发出他的气味,
那么必定就是这里。他缓慢地呼吸。他仔细地检查着。他需要时间进行判断。他蹲
了一刻钟。他的记忆力惊人,他准确地知道七年前这地方散发出的气味,即散发出
岩石味和潮湿、含盐的凉爽气味、这气味如此纯洁,说明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生物、
人或动物到过这地方…项如今这里的气味依然如故。
他又继续蹲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蹲着,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子
走开,先是弯下身子,到了坑道的高度许可对,他就挺直身子,走到洞外。在外面
他穿上自己的破烂衣服(他的鞋子多年前已经腐烂),把粗羊毛毯极在肩上,当天
夜里离开了康塔尔山,向南方走去。
他的外表十分可怕。头发一直垂到胭窝,稀疏的胡须直到济部一地的指用像马
功爪天,在拦布无法遮掩身体的背部和腿部,皮肤一片片脱落下来。
他所遇到的头一批人,是在皮埃尔福市附近一块田里的农民,他们一看到他,
立即叫嚷着跑开了。与此相反,在城里他引起轰动,数百人向他聚拢过来围观他。
有些人认为他是一个被判处在橹舰上服苦役的逃犯。有些人说,他不是真正的人,
而是人和熊生的杂种,一头森林怪物。一个过去曾漂洋过海的人坚持说,他看上去
像个大洋对岸卡宴①的一个不开化印第安部落的人。大家把他带到市长跟前。他在
那儿令围观者吃惊地出示了他的满师证书,张开嘴巴,用有点咕嗜咕啃的语音说话,
因为这是相隔七年后他说出的头几句话,但是意思是很明了的。他说自己在漫游途
中被强盗袭击、绑架,在一个洞穴里被关了七年之久。他还说,他在这七年里既没
有见到阳光,也没有见到一个人,靠一个由看不见的手放到黑暗中的篮子生存,最
后借助一架梯子才得到解放,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有见到过绑架他的人和他
的救命恩人。这种说法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因为他觉得这比事实更可信。而真实
情况也是如此,类似这些强盗袭击事件,在朗格多克、奥弗提山和塞文山脉并不罕
见。无论如何,市长毫不迟疑地作了记录,把这情况报告给德·拉塔亚德一埃斯皮
纳斯侯爵,他是图卢兹的庄园主和市议会议员。
这位侯爵四十岁时即离开凡尔赛宫,回到自己的庄园从事科学活动、他撰写了
一部关于搞活国民经济的重要著作,书中他建议废除土地税和农产品税,实施与此
相反的累进所得税,这与最穷苦的人的利益密切相关,促使他
①法属圭亚那一渔港。们更强地发挥自己的经济积极性。在这本小书取得成功
的鼓舞下,他写了论述五至十岁男孩和女孩教育问题的一篇论文,此后他专心致志
于农业实验,想把公牛的精子移到各种草类上,培植出一种可以取得奶的动植物杂
交品种,即一种乳房花。这项试验取得了初步成功,他甚至制出了一块草奶干酪。
里昂科学院认为这块干酪“虽然有点苦味,却含有山羊般的味道”,但因为喷洒在
田里的公牛精子每百升耗资巨大,所以他不得不停止试验。可是无论如何,对于农
业生物学问题的探索不仅唤起了他对农田中的土坷垃的兴趣,而且唤起了他对土壤
和土壤与生物界的关系的兴趣。
他刚一结束乳房花的实际工作,就以研究者趁热打铁的热情投入到撰写关手接
近土壤和生命力之可关系的L篇重要文章上来。 他的论点是,生命只有同土壤保持
一定距离才能发展,因为土壤本身经常排出一种腐烂的气体,一种所谓的“致命气
体”,它麻痹生命力并迟早使之停顿。因此,他认为,所看生物都努力通过生长而
远离土壤,从土壤里生长出来,而不是生长过去;因此,它们所长的最有价值的部
分总是向着天空,例如庄稼长出的穗子,花卉开出的花朵,人长出的头;因此,当
它们老了,又朝着土壤弯下时,它们难免受到致命气体的影响;而它们本身经过衰
变过程、死后最终也转变成致命的气候。
当德·拉塔亚德一埃斯皮纳斯侯爵听说在皮埃尔福发现在洞穴里——即四周完
全是腐烂的成分土壤——住了七年之久的人时,他真是喜出望外,叫人立即把格雷
诺耶带到他的实验室,为他作了彻底的检查。他觉得自己的理论最清楚地得到了证
实:致命气体已经严重地损害了格雷诺耶,他二十五岁的身体已经明显地出现了老
人一般的衰变现象。唯有这一情况——塔亚德一埃斯皮纳斯这么说——即格雷诺耶
在他被关期间仍食用离开土壤的植物,可能是面包和水果,阻止了他的死亡。他认
为,如今只有使用他设计的活力空气换气设备把有害气体彻底驱逐出去,才能恢复
到过去的健康状况。他在蒙彼利埃市①的王府贮藏室里有一套这种设备,他说,若
是格雷诺耶同意让自己作为科学上验证的对象,他不仅可以把他从绝望的土壤气体
污染中解救出来,而且理所当然地还会使他得到一大笔钱。
两小时后,他们便坐在了车子里。虽然道路非常糟糕,但他们还是花了不到两
小时的时间就走完了到达蒙彼利埃的六十四里路程;尽管候爵已上了年纪,可他仍
坚持鞭打马车夫和马匹,有几次车杠和弹簧断了,他也亲自动手修理。他为自己幸
运地发现这稀罕的人而欢欣鼓舞,迫切希望能尽快把他交给有教养的公众。与此同
时,格雷诺耶一次也不能离开马车。他穿着破烂,全身裹着一条沾满湿泥和粘土的
粗羊毛毯,只好坐着。在路上他靠野菜根充饥。侯爵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使土壤气体
污染的理想状况再保持一段时间。
到达蒙彼利埃后,他叫人把格雷诺耶立即送到王府的地下室,发出请帖给医学
院、植物协会、农业学校、化学物理协会、共济会分会以及这个城市至少不下于一
打的所有其他学术团体的成员。几天以后——即格雷诺耶离开山上孤寂的生活整整
一周后——格雷诺耶出现在蒙彼利埃大部L堂的小讲台上让四百个学者观看。 成为
这一年科学上轰动的事件。
德·拉塔亚德一埃斯皮纳斯候爵在报告里把他称为致命的土壤气体理论之正确
性的活证明。他逐渐撕去他身上的破布,同时解释腐烂的气体对格雷诺耶身体所产
生的毁灭性影响:这儿有气体腐蚀引起的脓癌和疤痕,那儿胸部有一个巨大的亮晶
晶的红色癌肿,皮肤到处都在坏死,甚至骨骼也出现气体引起的明显的畸形,畸形
足和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