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我 作者:周德东





  “你是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噢,昨天……哎,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什么《你遇见了你》,你还说这是一部真实的恐怖片,是你写的,被美国人买去拍成了电影。你怎么自己都忘了?”
  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你得注意休息了,怎么说你都不听!今天你的脸色缓过来了,昨天你刚到家,都把我吓死了!”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人……我说:“这次我带回十几张我的影碟呢,我是忘了让你看哪一张。”
  太太幸福地抱住了我。
  她的眼神很甜蜜。我了解她,这是她一种信号,果然她接下来就悠悠地说:“你这次回来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心里五味俱全,但我还是强颜为笑,试探她:“你是说在床上?”
  太太不回避,她甜甜地看着我,点点头:“嗯。”
  毫无疑问,我的老婆被人上了。
  我终于尝到了绿帽子的滋味。
  她接着说:“我昨夜的感觉无与伦比。真奇怪,你怎么突然就变了!跟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男人这么美好。”
  我的牙都要咬碎了。
  他在床上很厉害?他是怎样上自己太太的,让她如此神魂颠倒?这是不是好人好事?他奶奶的!
  我的心乱极了,如同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谷子掺一起,我一颗颗地挑拣……我当即断定,我一辈子也不能把这芝麻和谷子分开。
  太太开始抚摸我。
  我知道她要啥。
  我把她轻轻推开:“我得出去,我有点事。”
  “去哪呀?”
  我没有回答。
  我跑出了家门。
  那天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走投无路了。
  他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他的完美是对我最狠毒的阴谋。他逼我没法活下去。
  我已经看见他在暗处冷笑。
  又下雨了。酒馆的墙壁也是白的,一个酒鬼的影子印在上面。
  十一 你遇见了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卞之琳第二天,太太上班了。
  我没上班,我在找那张影碟。
  我轻易就找到了它,它就在我的书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奇怪的是太太就是没看到。
  那影碟的彩套上有一行黑体字——你遇见了你。剧照竟然是我!
  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我看见两个我,背对背站立,两个侧脸。两个我没啥区别,脸色都很白。
  我迫不及待地把影碟放进机器里,播放。
  第一个镜头就让我无比惊恐:
  我出现了。
  张弓键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周老师,那次您在天安县讲完课离开后,大家都非常想念您……”
  我笑着说:“你搞错了吧?我一直没回过老家!”
  张弓键也笑:“没搞错呀?你忘了?”
  我还笑:“你看看,真是我?”
  张弓键也笑:“就是你呀!”
  这时候我俩都不笑了。
  奇的是,接着竟然又出现了多年前我在西安的镜头:
  镜头先是黑暗的夜空,一点点推进一个窗口,那是编辑部,几个人在拆信,正是挑选我那部电视剧的主角照片。那些信堆了半个房间。我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多了,我发现我那时候长得还挺英俊。
  一个女编辑大叫:“你们看这个人!”
  我接过来。镜头特写那张照片,是曹景记。我惊叹:“真像啊。”
  另一个男编辑看了后,朝我鬼鬼地笑。
  我说:“你笑啥呀?”
  他说:“您别开玩笑了。”
  我:“我开啥玩笑了?”
  他说:“您拿自己的照片寄来,骗我们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咳!真不是我。”
  《卖》报社。
  我在楼道里走着,东张西望。镜头跟着我,有点晃动。镜头就在我屁股后,可无知的我就是不回头。
  有个人迎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曹景记,你回来了?”
  我说:“我不是曹景记,我找曹景记。”
  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在路旁边走边看门牌,寻找什么地方。
  我出现在24小时影视制作公司。
  那公司的一个人对我说:“曹景记一个月前辞职了。”
  一个很旧的楼。
  我走在一个挺黑的楼道里。四周静极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哐,哐,哐,哐……”
  一扇门慢慢开了,有个人闪出来。
  我愣愣看着他:“你是曹景记吗?”
  他愣愣看着我:“你是?”
  我说:“我是周德东……我可以进屋跟你聊聊吗?”
  我在大学的梯形教室讲演,大谈特谈恐怖。我说得眉飞色舞。
  有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问:“周老师,现在有一个周德东就在门外,他说路上塞车,他刚刚赶到。这就是东方式的恐怖吧?”
  我笑着说:“差不多。不过,假如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要怕,只要追查,一定有一个周德东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解释不了的事情。”
  镜头拉近那个男学生,特写他的脸,我这时才看清他是一个红脸膛。他说:“周老师,我不是打比方,真有一个周德东在门口。”
  我一路奔走,来到浙江省临海市尤溪镇。
  我逢人就问:“你知道一个叫周德西的人吗?小时候被人从东北带来的?”
  我和文学社的学生座谈。
  镜头里只有一把空椅子,响起我惊恐万分的画外音:“鬼!!!”
  我站在我办公桌对面,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你是谁?你想怎么样?你出来好吗?”
  山西那个黑乎乎的城市的街景。
  镜头推进一个房间,我教那个女孩子说:“你拨通之后,就说找周德东……”
  电话通了。
  我一把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
  我走进家门。
  太太说:“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表情呆住了。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太太说:“你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我说:“噢,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太太:“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你遇见了你》……”
  这影碟都是纪实录像,制作很精致,剪辑很恰当,没有配乐,都是现场录音。
  他是怎么录下来的?
  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跟随我?
  我像早上起床突然发现自己长了根尾巴一样惊恐。
  我要疯了!
  十二、疯魔炮弹射进炮筒字迹缩回笔尖雪花飞离地面白昼奔向太阳河流流向源头火车躲进隧道废墟站立成为大厦机器分化成为零件孩子爬进了娘胎街上的行人少掉落叶跳上枝头自杀的少女跃上三楼失踪者从寻人启事上跳下伸向他人之手缩回口袋新娘逃离洞房成为初恋的少女少年愈加天真叼起比香烟粗壮的奶瓶—— 伊沙这天,报上又登出一个报道:写恐怖故事的人疯了!
  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周德东最近可能遇到了个极其恐怖的事情。他没对任何人吐露。他心里承受不住那种巨大的压力,崩溃了。昨天晚上,周德东离开办公室回家的路上,突然大哭大笑。他见了谁都惊叫:“你是周德东!”然后疯跑。最后他就脱光衣服裸奔。路上有很多目击者驻足观看。周德东跑得很快,他消失在夜幕里……又是他?
  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暗示我终于有一天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这张报纸的,半天没回过神。
  老实说,我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发疯了自己不知道?
  一个人疯了能不能记得自己疯癫时的情形?估计谁都不知道。
  我回想,昨天晚上我下班后干了啥。
  我哪里都没去,直接坐车回家了。我的思路很清楚,我坐在车上一直在构思下一部书。那将是一部绝顶恐怖的故事,那书从头至尾是一个极其喜庆的故事。男红女绿……婚礼……有锣鼓有唢呐……整个故事是彩色的。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只是偶尔露出黑白色,隐隐约约,很模糊的一点点,一点点……我回家煮了点面,吃完就睡了。
  太太出差了。
  这样更说不清。假如她在家,或者假如我有社交活动,还有人给我作证。可现在,能谁证明我昨晚没有疯癫呢?
  我到了编辑部。
  我知道会有什么眼神迎接我。果然,我的助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周老师,您……来了?”
  她无疑看到了那张报。
  我不想解释,我很沮丧,我没说话就进了我的办公室。
  她后来进来几次,一会儿给我送信件,一会儿给我倒杯水,一会儿问我一句啥,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态。
  我感觉贼别扭。
  我提前离开了编辑部。
  我出门的时候,回头,见她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冷冷地说:“我没疯。”
  第二天,太太就回来了。她进了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没疯。他们胡说。”
  太太打量我的脸,又说:“德东,咱们到医院看看吧。”
  我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没疯!”
  我坚决不会对她说出那个虚拟的东西,我不想让她再承受我都无法承受的刺激。
  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我。她出差前,就曾经看见第一份说我有怪癖的报道,而现在,她又看到这样的消息……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德东,你是一个明白人,你要承认自己的病,你要相信医院。最近你的表现确实有点异常……”
  我一下感到了无助,我抱住她,惶恐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精神院去!假如以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你也要相信我!好吗?我没疯!”
  她心疼地抱紧我,把头偎在我怀里:“德东,今后,你别再写什么恐怖书了,好吗?我的薪水能够养活这个家……”
  那天夜里,太太紧紧抱着我睡着了。
  窗外细细的月亮呈猩红色。这世界一派荒唐。
  嗯哪,我是疯了。
  十三、天空中的影像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海子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她儿子叫路遥。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路遥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着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
  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