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续
开学时那种热热闹闹的寝室卧谈会,竟是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5
我这天早上起的很晚,也许和我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有关。而我睡不着或者说不想睡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想体会一下楚秦所说的“黑夜之声”。在睁着眼睛的过程中,我反复回味他给我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吸引了我,并非以它的离奇或古怪,恰恰相反,是它的普通性,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叙述者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他像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坦率而自然——这个故事如此的平淡冗长,但又如此的真实。我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对方讲给我听的某种目的,但又不那么确定。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于是我躺在床上,试图以同样的心态去聆听十多年的楚秦在一个受伤的夜晚听见的声音。我想触及到那个少年,触及到他当时的无能为力感与痛苦的心情。痛苦,这个如此矫情的词语,我从未在楚秦嘴里听到过,但是它又如此鲜明地显现。他知道他的自述对我有说服力。他想告诉我,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是我失败了。我听见了夜里呼啸的风声。那也许就是十多年前的楚秦听到的千万年来岁月亘古不变的呻吟。但是我无法产生共鸣。这是否意味着我从末受伤过?换句话说,我从末交付过?
但我确实体会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也仍然和十多年前的楚秦一样,自以为能够揣摩到一些人的心思。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如果我能预料到白天等待着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也许我就不会选择那么晚才睡着。
“你好像已经有连续好几天和楚秦一起吃晚饭了?”中午,我在去医院食堂吃饭的小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危峻拽住。
他的手攥的那么紧,让我的半条胳膊都麻了起来。
“嗯。我在听他讲一件往事。”犹豫了一下我补充道,“一个案子。”
“很有趣吧?否则你不会听这么久。”如果我没听错,他应该是在挖苦我。
我未置可否。
“凉玉,为什么你都不看着我?你已经很久说话都不看我了。”
“有吗?”我笑,回过头平静地注视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看起来如此地认真,和平时嘻嘻哈哈的态度完全不同。
我们对视了很久。直到他忽然放开了我。
“你走吧。”他这么说。
“嗯?”
“你知道吗?”他笑了笑,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有一段时间我是觉得你故意冷落我,于是我和别人调笑想激怒你。但我错了,你不是故意不理我。是你真的不想理我。”
“……”
“凉玉,说句实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们是朋友……”
“但是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止这么多。”
“嗯……”我的回答很微弱。
“是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对不对……”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危峻……”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以为,我了解你,懂你,而你,也需要我……我以为只要给你时间,你也能像我一样……但是不,我错了……是我在需要你!”他退后两步,冷冷对我发出指控,“而你……你不需要我!”
在那一瞬间,他的后退陡然给我心慌的感觉,我隐约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但只是一瞬,我便松了手——那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全身绷紧,肌肉收缩着,他的毛孔散发着怒气,他瞪视着我,表情决绝而冷酷——我在霎那之间,明白了当年楚秦的心情!
是这样了。当年的他,连发出这样愤怒指责的机会都不曾有。对方的推拒没有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他在茫然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对方只用轻轻的一句“不可能”就击溃了他全部的感情和自尊。
而现在的危峻,也正是这样的心情。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在向谁道歉。危峻的表情有些错愕——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愤怒的表情缓和了些。“对不起……”我又低喃了一声,“我很抱歉……我们还是朋友……”
“哦……”他应了一声,自我解嘲地一笑,“还是朋友啊……嗯……”
他回转了身,背影落寞:“还是朋友……”他又咕噜了一句,“谢谢你,呵呵。”
然后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看着那背影,心里有莫名的情绪,但又无法辨识,于是也转身,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
这一转身,才发现了在小路的另一尽头,有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
她穿着白大褂,样子有点眼熟,好像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叫苏什么青来着。她有可能是目睹了这场“分手”,在看好戏吧。
随着我转过的脸,她这才猛醒过来似的,合上了张大的嘴,对我欲盖弥彰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真的……”
我“哼”了一声。对方赶紧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走了。
6
一晃到了年末。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夜晚,楚秦还呆在宿舍里准备两天后的数学考试。严岩和许树仍然不在,张弛翔倒是因为旷课太多,不得不临死抱下佛脚。他唉声叹气的,不时问一下楚秦某一道题的做法。
午夜渐渐到了,新年的脚步临近了。
窗外突然一亮,楚秦走到阳台上去看,远处商业街的上空,有美丽的烟花绽放。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少年微笑。心脏的某一处,却像有一把细密的针扎了上去。
就在这时,“啪”一声,宿舍的灯灭了。
隔壁的骂骂咧咧声响起来:“不是吧,元旦还停电!”
“后天还要考试哪,老子刚坐下来看书……”
不过有更多的人跑到阳台上来看焰火。
一时间,方才还寂静的夜沸腾了。
身后张弛翔的声音响起:“这烟花……真好看……没有考试就好了……”
楚秦没有吱声。
少年背影落寞。他的面部表情却因为远处烟花的明灭闪耀起来。
他呼啦一下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外套也没有穿,往外就走。
“楚秦你去哪里……喂……”舍友的呼唤被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飞奔着下楼。
黑暗里楚秦听见自己的喘息,还有心脏怦怦地跳动。
他跑到学校最偏僻角落的电话亭里,插上方才拿着的电话卡。
天太冷了,他的手指苍白地哆嗦着,拨出一串数字。
电话通了。
“喂?”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喂,是我……”少年的胸膛火热了,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响了起来:
“噢……是你呀……”温柔的、微笑的声音。
就这样,又联系上了。
楚秦忘记了那天夜里,穿着单薄的他到底在寒冷的风里哆嗦着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夜的烟花放了很久,他只要一抬起头,便可看见那些巨大的、璀璨的花朵在他头顶绽开,盛放,凋零。
华丽,又短暂。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开始了聊天,不过只限于电话。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又不想在宿舍里打被同学听见,于是只好跑到外面的电话亭打。”
“不见面吗?明明就在一个学校。”
“她始终不肯见面。有时候我逼得急了,她就挂我的电话。平时偶尔在学校里也能碰见,她只礼貌地冲我点点头,甚至装没看见。”
“不像电话里的她,是不是?”
“嗯。电话里的她像从前一样温和美好。但是让人无法触及。”
“于是你便想了办法和她相见,是不是?”
自然又是张弛翔和余烨帮的忙。
余烨假意约了归月一起出去看电影。她给了归月一张票,让她在校园竹林的小山坡上等她。归月不知究里,竟没疑心有他,按时等着。而拿了另一张票兴冲冲前来的当然是楚秦。看见心爱的女孩站在月光下俏生生地站着,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没发现随着他的临近归月的脸色也变得和月光一样煞白。
“怎么是你!”
那冷冰冰的调子让少年站住了脚,不无恐惧地发现那是一直在梦魇中重复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女孩,只能嚅动嘴唇,发出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是我……”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字字句句都斩钉截铁。
凌迟着少年的心。
女孩如寒霜笼罩的脸令他不敢仰视。如果说上一次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对方只是一时恐慌的推拒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事实却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讨厌他。
少年一步步地后退。然后转身静寂地走开。他走得很慢,并非期望身后传来挽留的呼唤,只是他累了,他因女孩反复无常的面目而惶惑。他无法辨认对方的真面。
少年的心神恍惚,因而没有听见身后沙沙的异常声响,待到觉察耳后一阵劲风,还没来得及回头,有什么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
“嘣”,受到袭击的少年倒下。
谁在“桀桀”地笑。那笑声如指甲刮在玻璃上,刺穿楚秦的耳膜。少年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怎么也办不到。有人将膝盖压在他的胸口,粗糙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黑暗像幕布一般笼罩着他,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后脑勺剧痛,有什么粘稠温热的液体正慢慢流出——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方就要勒死他了……
但,又有细细切切的声音传来,是女孩子的哭泣声:“不要……快住手……不要杀他……求求你……”
是归月的声音。
那双手果然松开了。膝盖也离开了他的胸口。
楚秦的肺部终于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少年软弱无力地呛咳起来。又一双冰凉的手在他头顶轻抚一下,又立刻离了开去。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脚步声慢慢远去。
楚秦闭了闭眼,再努力睁开眼来。
他要知道那是谁。
是谁?谁要杀他?和归月又有什么关系?
月光下匍匐在地的少年吃力地撑起身体,忍痛看去。
这一看之下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女孩儿纤细的背影当然不容错认。但和她并肩同行的,那矮而粗胖的怪物是谁?
归月身材不算高挑,也在一米六左右。
而那怪物仍然比她足足矮了一头,绝对不足一米四!
躯体却宽了不止一倍,笨拙地摇摆着。
仿佛是听到楚秦骤然粗重的喘息,感觉到他惊骇的注视,矮人回过头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我问。
“极丑陋,极恐怖。”楚秦用六个字概括。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不会是你失血过多,加上受了惊吓,所以才感觉特别可怕吧。”
“不,那是一张五官几乎挪位的脸,没有眉毛,两眼向上吊着,眼距很宽,鼻子非常大,几乎占去脸的一半面积,但却是塌的,还有他的舌头,半伸出来,像蛇吐信一样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应该是在笑。”
我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这样描述我就可以想象了。”
7
整整一天上班我都在想着楚秦昨晚给我讲述的故事,显然,他停在这样一个紧张关头是有用意的,应该是让我猜测一下那个“怪物”的来历。据他所说,那晚他又惊又怕,又等了好久,才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宿舍。张弛翔本在等待他的“好消息”,看到他这副惨象,吓得惊叫起来。那砸在后脑勺上的,应该是砖块之类的钝物,出了一些血,本来已经自己止住了,但弛翔还是硬逼着他一起去了医院急诊,处理了伤口。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楚秦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弛翔明知事实绝非如此简单,但他绝口不提,也无话可说。
但归月呢?张弛翔一定会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女友余烨,余烨不会去问归月么?她又会怎么说?
我很好奇。
下班后,迟迟没有楚秦发来的短消息,我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声音有些疲惫:“抱歉,今天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走进楚秦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凝神看着一卷厚厚的案宗,见我出现,居然也不讶异,只接过我手里的快餐盒笑道:“想不到也会有你请我吃饭的时候。”
我也不去打扰他,只静静找了位子坐下来自己看书。时间慢慢流逝,警员们一个个都做完了手头工作回家了,只有他仍埋头伏案。我终于打起了瞌睡——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将我摇醒:“糟糕,我忘了你还在等我啦,快起来,我送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