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彬光零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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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今天天气很好。我也不喜欢这吵吵闹闹的地方。”

“那么……到向丘游园怎么样?”

“好!”

悦子虽然同意,但想到第一次谈心,对方就说没有地方去,那以后怎么办呢?悦子有点失望!不过,也可以认为正因为第一次谈心,对方才特地这样小心谨慎吧。

两人立刻朝新宿走去,到了小田急线的向丘游园。平日的公园,游人不多,两人默默地绕着公园走着。虽则如此,悦子并不感到乏味,和义宏在一起,总觉得心灵得到了休息。

“恋爱是激情的产物”。悦子暗暗想起父亲的话。又勾起一年前自己所经受的、灼痛自己心的感情来了。

而现在对义宏所感受的东西,和那种感情完全不一样。如果这不是恋爱,又究竟是什么呢?是友情,难道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异性能产生友情吗?

“坐一会儿吗?”

义宏说着,朝长凳走去。悦子也在他旁边坐下来。天空一片湛蓝,树叶也被染上了颜色,风是凉爽的!义宏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现在已经见不到的,过时的汽油打火机点上火。

这一带除了他们以外,见不到人影,四周静悄悄。

“悦子,你谈过恋爱吗?”

香烟挟在他的双指间,淡淡的烟雾向上飘散。义宏突然脱口而出,这样问道。

“谈过。”

悦子不想向对方撒谎,她用微笑来掩盖她欲哭的心情。“不过,那只是单恋……最初自己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谈过恋爱。那么,你现在还想那个人的事吗?”

悦子沉默了一会儿,显得很孤独地答道:“那个人已经结婚了。”

义宏默默地、不停地吸着烟,过了一阵,像自语又像对她诉说:“我有痛苦的记忆。事情多少和你不同,只能说是一种失恋……其后不久,我作为富布赖特提案的留学生去了美国,我觉得这是心机一转的好机会……”

义宏自嘲地苦笑了。面颊稍稍抽搐着,是一种奇妙的、不端正的表情。

“时至今日,心灵所洞开的门窗,还没有得到填补……尽管经营学产生于美国,自己也学到很多东西,但总觉得生活是空虚的。在异国的土地上,几乎没有相识的人,几句无聊的寒暄,只能使神经受到折磨。大概是这种生活的影响吧,留学生中有不少人患有精神失常症之类的病,稍有不堪忍受就走向自杀的道路……”

“我总觉得……”悦子欲言又止。

“所以,只要稍有闲暇,我就一个人走啊走。我想,让自己的青春和鞋底一样地消磨掉。我喜欢去的地方都是常人所不屑去的,如哈里姆区、曼哈顿西部的黑人街这样的地方。这是因为这些地方有悲剧气味——它拥挤着那些被失业和贫困鞭打着的人们。”

义宏是否有什么不能用“失恋”一词概括的特殊的经历呢?从他的谈吐中,使人觉得他的心似乎受到过重大的打击。

按照常情,实现并完成留学美国心愿的学者,这种聪明才智的人,是不会感伤到这步田地的。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完全是自寻烦恼,将自己置身于悲剧之中。悲伤这东西,长期服用,会造成一种中毒……而当对一件什么事不感伤时,反觉得缺少点什么似的。

“这么一来,悲伤倒变成一种奇妙的乐趣了……当然,这样是得不到幸福的。”

悦子突然吓了一跳。这些话好象描绘出了自己一年来隐秘的心里活动。

“如果继续这种状态,我就要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但是侥幸的一个机会,我发现了治疗失恋的特效药。”

“治疗失恋的特效药?”悦子睁大眼睛问。义宏却象弹簧一样霍地站了起来。

“说子,和我一起去我世田谷代田的宿舍楼。我给你看从美国带回的特效药。这种药,不仅对于失恋,甚至在绝望的时候,也有奇效的。这以后,由于有这种药,我经受住了几次痛苦的考验。”

“这个,不是酒和麻药吗?”

义宏笑了。他的脸颊还是古怪地歪着。

“这种药不是吃的,走。”

去一个还不怎么了解的男人宿舍,对于悦子这样的姑娘,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但悦子抑制不住对失恋特效药的好奇心。而且,心里对义宏有一种特殊的信赖感,觉得这个人不会有越轨行为的。

“那么就去看看。”

悦子低声答应着,站了起来。

冢本义宏住的地方,离小田急线的世田谷代田车站约走五分钟,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团地式三层楼。义宏的房间在三楼东角的301室。

“稍为有点乱。”

义宏解释着带悦子走进去。确实,屋子呈现出男独身汉固有的混乱状态。地也扫得不干净,但住这样的房子是会使人感到舒畅的。和式屋子六叠①、西式屋子六叠,厨房饭厅旁边是澡堂和厕所。

“请这里坐。”

义宏把悦子让进西式屋子的沙发上。

“挺好的住房。”

这话不是恭维,悦子确是这样想的。

“噢……对于现在日本的独身者来说,这房子似乎过于宽敞了,不过结婚时能省去搬家的麻烦。”

“最近,要结婚吗?”

悦子自己也觉察出,说这话时,声音是发颤的。义宏看着悦子许久。

“我觉得订婚还为时过早呢!”义宏语含双关地答道。悦子低下头,感到心跳迅速加快了。

“什么都没有,喝点红茶吗?”

“这,让我来。”

悦子终于抬起头说。

“是吗,这就托你了……厨房的架子上放着茶叶和糖、杯子和勺子在茶柜里。我这就去取治失恋的特效药。”

义宏走进和式屋子,当他打开隔扇门时,悦子看到桌上堆满书和笔记本。连墙的旁边也堆满了书。

悦子一边烧水,一边陷入不着边际的想象之中。

如果是经营学者,那就不同于律师、检察官,法律这一行没有关系!看来自己是能和他很好相处下去……自己的性格本来好象适合当朴素学者的妻子……悦子想象着有朝一日和冢本在这里共同生活的情境时,不觉脸红起来。

沏了茶,回到客厅,只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奇怪的木偶人。是一个坐在灰色木架上,哭丧着脸,表情滑稽的黑小人。它两只手抱着两半已经破碎的心。是一个少见的木偶人。

“这就是医治失恋的特效药。用电池开动的玩具,名字叫‘破碎的心’就是失恋木偶人的意思。好象美国人很喜欢这个玩具,我是在柯里岛的一个夜店买的。当时买这个玩具的时候,店里正放着名叫《伤心旅店》的音乐,是欧文斯普雷斯尔唱的。”

义宏按了一下台架上的电钮,于是这黑色木偶人便开始表演悲伤的情景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扭动着身子,表现出哀叹的神情,接着,拼命地将两爿心接在一起。

“表演得真好!”义宏自言自语地说:“我最初见到这个玩具时,好象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又好象见到一块魔镜——它将自己悲惨而又滑稽的模样映出来了……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可笑,流着眼泪笑了……最后竟笑不出来了……你看这黑家伙,他是那样的悲伤,却又不死心,拼命极力地认真地企图连接两爿破碎的心……”

悦子深深地点了点头,似乎被这木偶人的表演所感动而流下了眼泪。但这不是悲伤的泪。义宏的一句句肺腑之言渐渐地化开了自己心间的冰壁。

“知道吗,过去我是把这木偶当作自己的知音者,而起了护身符的作用。可是现在看来,终于不需要它了,把它送给你吧?!”

悦子用手帕揩干眼泪,微笑道:“谢谢,我也觉得我好象将也不需要护身符了!”

接着是无言的缄默,双方相互地凝望着。差不多同时,将手伸向茶杯。

门口,电铃响了。

“谁?”

义宏嘟哝着走到门口,隔扇门开着,从洋式屋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卧室、厨房和进来的门口。

是收款人吧?悦子心里想着。当她看到一个推开义宏、径直走进厨房、像是二十七八岁的人时,不禁吓了一跳。

这人的长相非常令人讨厌。异样的尖利的三角眼,左颊爬着一条蚯蚓似的刀伤,薄薄的嘴唇给人以冷酷的印象——这些,在大街上聚集的流氓无赖之徒身上,是司空见惯的。更有甚者,这个人的相貌又使人感到他有一种狡黠的智能的东西,这种堕落的狡黠更令人生畏。悦子想,这种相貌可算是人们所说的凶相吧!

“噢,原来客人是一位小姐,那打搅了!”

来人猥亵地望着悦子,用粗鲁的口气说。悦子觉得似有一条虫在身上乱爬的恶寒。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什么人,和义宏有什么瓜葛?

“是的,现在不便,以后来怎么样?”义宏说。

悦子虽然看不到义宏的脸孔,但他的表情一定如嘴嚼苦虫似的难堪。他的话使人感到在拚命遏制涌上来的愤怒。

“那末,我就不好办了,到那边商量去……”来人说。

后面是小声的嘀咕,悦子没听出来。说完以后,义宏好象从里面的兜里掏出什么交给对方。

“那末,义宏,又麻烦你了!……小姐,打搅您了,祝您愉快!”

只有这最后时刻,他才用有礼貌的话道别,这个人卑下地笑着出去了。义宏耸了耸肩膀回到客室。他的脸色很苍白,脸上带着无可发泄的愤怒和不安。

“实在失礼了……他叫渡边博,是我的远房亲戚,经常跑到我这儿来借钱,我拿他毫无办法!”

“是这样的!大凡怎么好的家庭,总有一两个不成器的亲戚和熟人。我父亲是律师,所以我也常常听到这些话。”

尽管为了避免刺激对方,才应付了地说出这些话。但悦子内心仍抑制不住不安和困惑。事情果真如义宏所言,那么他自己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呢?渡边博要是来借钱,态度为什么如此过份地蛮横呢?悦子没有在心里进一步追究下去。她只想,一定是族中隐藏着什么复杂的纠葛,而自己现在还没有资格去查问。

“我要走了……今天实在感谢你!”

望着昏暗的窗外,悦子站起来了。

刚才温暖的气氛,好象被从房缝里钻进来的冷风驱散了一样,被这位不速之客破坏了。

义宏没有挽留悦子再坐一会儿,只简单地说:“好,送你到车站吧。”

这一天,悦子的心开始萌出新的爱情之苗,同时也开始冒出深切的不安和疑惑。

第三次约会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个人的心进一步接近。现在和通口见面,对悦子来说,越来越痛苦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第四次约会。悦子正好在约定的四点半来到“冥思店”。义宏早来了一步,正同一位同年纪高个子的人喝着咖啡。悦子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义宏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鼓起勇气,走近桌子。

“这位是我们大学法学系的副教授川路达夫君。是我学生时代以来同舟共济的好朋友,我们都是补欠的。”

川路达夫比冢本义宏更有大学教员的风度。他带着度数很高的眼镜,表情严厉,浑身上下穿戴整齐。一泛起微笑,给人以亲切的感觉,声音也像女人似地柔和。

“我叫川路……我已经听冢本君说过您几次了,据说令尊是律师。”

“是的,他叫尾形卓藏……您认识他吗?”

“原来是东京高检的检察官先生。”

“……不过十年前他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这么说,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先生大概记不得了,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小青年。”

“您的专业是刑法,还是什么?”

“实际上我的专业是刑事诉讼法。校方让我担任讲授刑法的专论。一般地说,私立大学薪金低,人材使用比较乱。”

川路达夫大为叹息。这时,一位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妇女走近桌子,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鲜艳的和服同她的年龄也很相称,只是那稍稍往上吊的湿漉漉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使悦子感到可怕。

“冢本先生!”

女人以歇斯底里的尖厉的声音叫道。

义宏如安着弹簧的木偶人,站起来,一动不动。

“这……太太,失礼了!”义宏紧张地寒暄。

“想和你谈谈!”女人毫不客气说。

她以充满敌意和嫉妒的眼光,向悦子投去狠狠的一瞥。

“对不起,想叫冢本先生出去会儿,好吗?”

女人不容分说地把冢本拉到角落的座上。川路达夫皱着眉头,叹息着,看着他们两人。

“她是谁?”

当悦子战战兢兢地低声问时,达夫压低了声调:

“是冢本他们教研组的教授夫人——荒木道代。我告诉你,她是我们大学的头号泼妇。谁要得罪了她,为了报复,她就要在荒木教授或另外第三者面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

“那末这位太太和义宏……”

悦子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达夫稍为慌忙地答道:“请不要想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