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去死





  詹姆斯心想,他罪有应得被判死刑成了名人,成为名人的代价就是六管毒针扎进他的手臂里,却从没享受过当名人的好处。说是报应,但也不尽公平。
  上帝没有对不起詹姆斯,却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一张好陴。
  如果当名人可以让詹姆斯从这里出去后不用再流浪街头,过好日子,有固定的地方住,开辆好车,受人尊敬,那……那……那他一定要好好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当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好死人。他祈祷。
  只是强纳生嘴角一直带着奇妙的上扬,詹姆斯看了有说不出的烦闷。
  一个老人叹气:我只想回家去,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说实话,以他在连环车祸中所受的伤势,回到家,一定会把孙子吓坏了。
  一个刚刚还嚷着要上电视的家庭主妇怔了一下,也幽幽说:是啊,连电话也不让我打,我的三个孩子看了电视上的新闻,现在一定哭死了。我得快点回家做饭给他们吃才行。
  就在大家忙着叹息的同时,一个脑袋毁了半边的眼镜仔紧张地压低声音:你们觉得,那些军人会不会就这样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放我们走了?
  气氛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急转直下。
  其实大家的心里都有同样的怀疑,只是没有人提,大家也就刻意忽略掉这个可能性。现在一被触动,所有人都感到背脊发冷!虽然这只能当作普通的形容词来使用了。
  大家不约而同围成一个圈,背朝外,头低低,不让监视器将他们看得太仔细。
  如果他们没有将不死当成神迹,而是传染病的话,我们就会……
  被扑杀——我们会像疟蚊一样被杀个精光。
  如果军方找得到病毒的话,当初就不会放过赛门。他们可以放过赛门,现在也没理由不放过我们吧?
  那可未必,赛门只有一个死人,我们这边有十三个死人……加上被带走的那个女的,一共有十四个。事情开始变得更大条了,不是吗?找不到病毒,军方一定会将我们统统杀掉,湮灭证据!
  大家面面相觑。
  少蠢了,我们早就死了,怎么把我们杀掉?一个死掉的中学老师举手。
  当然是用焚化炉将我们烧成灰烬,彻底抹除啊!一个死掉的无照驾驶高中生自信满满,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
  绞碎机也可以办到,不一定要用焚化炉啊。唐立刻反驳。
  焚化炉跟绞碎机这两个名词都太惊悚了,那个家庭主妇几乎就要哭出来,只是她办不到。就连最阴沉的强纳生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不安地朝监视器那边看。
  在军方对这些死人展开进一步的行动前,所有死人自动自发说起自己的一生,以及死掉前几个小时都做了些什么事,想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每个细节都可能是造成这些人死不像死的关键。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结论是:没有结论。
  隔天一早,又有大鱼入网。
  竟然有三十七个死人被送到这里,军方手忙脚乱,原先的死人也看得眼花撩乱。这三十七个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意外死、有病死、有被杀死。
  詹姆斯感觉到,这件事绝对不是焚化炉跟绞碎机所能遮掩过去的了。
  第三天,军事基地无条件敞开大门。
  这些死人之间没有一个成为名人。
  一个礼拜内,全世界一共有四千两百七十七人复活。
  那一天起,世界有了新的历史。
  时针都转了两圈半了。
  詹姆斯还是站在市中心,看着时代广场的巨型屏幕正播放着死人复活的新闻。
  ……没错,昼面中您所看到的,就是新干线出轨、造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八百二十六名受害者。他们伤势惨重,却若无其事自行从事故现场走出来的模样,吓坏了许多住在附近的民众与协助救灾的消防人员,为了避免惊吓到小朋友,事故地点附近的小学当天下午紧急宣布停课……
  北京当局宣布,中国原本就有很复杂的人口压力,为了严防不可预期的状况,从下个礼拜起,所有的死而复生的活死人必须每天向户籍地的警察局报到,如果有发现不从者,将强制求处极刑。关于极刑的详细施行,当局还在紧急会商各方专家。
  以下这则新闻有大量残忍昼面,请家长自行判断家中的小孩是否适合观看。埃及这一间紧邻尼罗河、风景优美的大饭店,在昨天晚上发生大火,在干燥的天气下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初步估计一共夺走三百多名旅客的性命。这三百多名烧成焦炭的旅客从灾难现场自行走出,各位可以看见水柱都还不断喷进大饭店,而那些死而复生的旅客身上都还冒着火,有的根本脸孔难以辨识,吓坏了许多……可以想见埃及政府马上就要苦恼的是,这些被烧死的旅客该怎么搭机返回他们原本的国家牵涉到现行的飞航法规问题,许多善后问题正考验着当局的智慧。
  一个月了,人类终于克服了数千年来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如何长生不死。
  从某一天开始,不管是谁,不管死法,统统没有人真正死成。
  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苦苦研究原因,科学家跟医学家拼命提出许多专业解释,有的你我都可以想象得到,有的连十岁小孩都不相信。
  最普通的解释如无法死亡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这个解释获得许多国家的医疗资源全力支持,短期内所投入的研发经费甚至超过一个国家的国防预算。专家面红耳赤地呼吁,如果不快点处理好,这将是自艾滋病与流行性感冒面世以来对人类生存最具威胁性的传染病。
  ……詹姆斯想,那句话的文法大有毛病。
  细胞停止衰老是非洲古老寄生虫大举侵袭这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最可怕,因为细胞停止衰老是真的,后面的古老寄生虫什么侵袭的,就不晓得在胡说什么,这个长句子加上非洲这个特定区域,就让这种谣言多了一点证据确凿的可信度似的。
  都是鬼扯。
  类似滥用专业术语的例子还有:太阳表面黑子活动造成地球磁力线偏轨、基因改造食品的恶果——人类终于破坏了上帝赐予的DNA组序!、盲目建造核电厂的悲哀,你看不见的辐射线将你的邻居变成活死人!等等。
  说穿了,就是各个利益团体为了强化自己的主张,无所不用其极将奇怪的大事件挂勾在他们关心的议题上,希望借着牵强附会的解释,影响大多数人的看法。
  詹姆斯很怀疑有谁真正被说服了。
  恐龙就是这样灭亡的!这一条斗大的标题怵目惊心,被不知名的团体用十几条长白布漆上红字,横悬在布鲁克林区的十几条街上,恐龙灭亡是灭亡了,但干活死人屁事却没说到半个相关。
  也有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声嘶力竭向国际社会控诉,认为这肯定是一起由美国主导的生物武器毒素外泄所造成的大规模感染,或者是更恶意的这是基督教国家的生物武器攻击实验,要求美国必须立刻释出解药。
  如果詹姆斯没有身在事件中,恐怕也会相信这个指控就是事件的真相,但詹姆斯很清楚这一切来得莫名其妙。
  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一切讲求证据,讲求逻辑,但世界的巨变近乎设定失控的三流科幻小说,最后连地球暖化造成基因突变这种荒诞的说法都刊在专家的报纸投书里,真的是非常好笑。
  想破头不如直接去干这个观念毕竟还是挺管用的,关于活死人的身体能力被许多实验跟街头暴力连手给归纳出来,其结果也成了许多像詹姆斯这样的活死人生活指标。
  例如把活死人的脑袋给砍下,活死人还是死不了,但身体并无法像恐怖电影里的疆尸一样,自己走过去把头捡起来再装回去。重点来了,如果把头给黏回身体,那——有的活死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操作自己的身体。
  但!有的活死人却没有办法控制身体,从此之后就只剩下一颗死人头。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若是把活死人的手砍下,再接回去,也是同理。有的活死人可以照常使用缝接回去的断手,有的活死人却是不行。有的活死人采取精密的外科手术,装模作样将断手萎缩的神经、干瘪的血管、缺乏钙质的骨头全部都接得好好的,却连动一下都办不到。
  但有的活死人只是随手用焊枪跟钉枪,硬是将被飚车族砍掉的大腿焊接回身体,照样行走如常。(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如果你生前是个瞎子,在你死后还是个瞎子。
  但也有一些不算少的例子恰恰相反,突然重见光明的活死人也大有人在。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活死人将眼睛戳烂,那就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神奇的是,有些活死人可以抢劫别的活死人的眼珠装在自己的眼窟窿上,然后就突然又看得见了……是的,如你所料,有可以的、也就有不行的。
  千真万确的是,如果你将活死人的头砍下后,用各种随你高兴的方式碾碎、烧掉、炸成焦片,那么这个活死人就再也活不过来——这是那些生化殭尸电影里唯一说对的事。
  有的人在死后,身体的活动力回到生前的巅峰,跑得快,跳得高。有的人的尸体运动力,则维持在死前的水平。当然,有的人就变差了。原因不明。
  有的人在死后瞬间复生,有的则是拖拖拉拉昏睡大半天才醒,也有些少数特例会产生梦游症状,过了几小时才重回人间。原因不明。
  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大异变完全无法用科学去理解,只能在接受的过程中找到游戏规则,越快弄明白就越能假装出:喔!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并非所有人都忧心仲仲看待这场异变。
  前几天詹姆斯正好经过一个车祸现场。
  红绿灯旁的回转路口,一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被一台奔驰撞得连肠子都流出来,左大腿也歪得翻过去,样子无比凄惨。
  詹姆斯看着女人的鼻孔一鼓一鼓冒着血泡,血泡越来越小,都快让詹姆斯想起什么叫做痛。
  詹姆斯没事干,干脆就坐在旁边的消防柱上,跟一大堆路人围着看发展。
  不久,血泡变成了一堆碎泡,然后也不血泡了。
  有个好事的路人从女人的包包里捡了手机报信,女人在附近上班的男友赶了过来,一看到满地的肠子,便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男友大叫:依莲!醒醒!拜托妳像其它人一样醒过来啊!求求妳快点醒过来啊!
  真情至性,惹得很多围观的人都跟着擦眼泪。
  每次都慢半拍的救护车终于到了,担架冲出后车门的时候,被撞惨了的女人却若无其事坐了起来,好像刚刚只是睡了场觉。
  我死了?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女人有点茫然。
  现场没有尖叫,因为很多刚刚一起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将嘴巴拿来吐了。
  不过詹姆斯却很感动她的男友一点也不怕她、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帮她将满地的肠子塞进她的肚子的样子。他边哭边笑,说:感谢上帝!现在我们快点到医院把妳的肚子补好,然后再把妳的脚弄回原来的位置,不怕,不怕喔!要勇敢!
  詹姆斯想,过不了多久,救护车出动的急促嗡嗡声会变成绝响吧。
  才一个月,数千年来建立的一切常识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乱。
  所谓的定义,就是要区分出谁是、谁不是。
  著名的英国哲学家兼作家阿兹克卡如此主张:倘若依照以往哲学家笛卡儿的定义……我思故我在,那么这个世界已没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主张,死人应该分成『前死人』跟『后死人』,所谓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人,后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征、却持续拥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人!也就是现在引发我们重新思考死人定义的那些东西!
  这个听起来拖拖拉拉的废话主张,迅速淹没在定义的大海里。
  现在,就连大家要叫那些东西做死人还是活死人都无法决定,也有人硬是要费功夫发明新名词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边缘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个称呼都有媒体跟着附和,让原本活着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詹姆斯对活死人这个简单的称呼比较有好感,因为其它的新名词听起来都有种嘲讽的稳义,或太具娱乐效果让死人不舒服。
  这阵子除了死而复生的种种传闻外,所有的信息都失去了魅力。例如詹姆斯在地下铁捡到一份八卦报纸,上面详载了两个礼拜前发生在俄罗斯的爆笑凶杀案。
  为了争夺姑妈的遗产,凶手伪装成小偷潜进了豪宅,用刀刺杀了表亲死者后,再将死者塞进后车厢预备开到深山里弃尸。没想到凶手在弃尸途中,路过高速公路休息站时下车上厕所,复活的死者就自行踢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