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幸 宫部美雪





  “看呀,那片森林。连树木也冻住了。”
  蒙了白霜的枝条垂下无数冰柱,像奇特的果实般闪闪亮。
  “所有一切都冻住了哩。”米娜叹着气到,“这么寒冷的地方,真的住着人吗?”
  一望无际的大都市里面,看不见一个人。
  基·基玛打了个特大喷嚏,弄得乔佐的翅膀一抖。
  “噢,亘,正因为这样才求救的啊。希望在大家冻死之前,有人出现吧。”
  亘感到耳垂已经冻麻了。
  “乔佐,没有步行登上安德亚高地的道路吗?”
  “从未见过。”
  “因为很早以前起,便被冰河围住了吧。”
  “噢。不过,以前飞过这里时,建筑物和树林没有冻住,看见过鲜花盛开和散步的人呢。”
  冰峰之诚的东北城墙旁,有一个平顶的大厅似的建筑物。乔佐在那里着陆。
  “哇,好冷!”乔佐一边收起双翼,大鼻孔不安地耸动着。
  “连我都差点打喷嚏啦。亘,怎么样?进去瞧瞧?”
  “嗯。”亘从乔佐背上一跃而下,“乔佐,你在这里会冻着吗?”
  “不时喷一下火取暖,没问题。不过,别待长了啊。你们也是,会伤身体哩。”
  “明白了。我们尽快返回。”

  光是从打厅屋顶到地面,已经折腾了一番,在城市里摸清情况,就更得不同寻常地努力了。地面滑溜溜。无法正常行走。尽管如此,三人摔跤了又爬起,想拉一把倒下的同伴,结果自己也摔倒了,狼狈不堪之下,也笑不起来了。
  如此严寒、寂静,这个几乎连人的心脏都要冻住的城市,果真还有活着的人吗?在大费周折赶来的同时,那个透过真实之镜呼救的男子,已经耗尽生命了吧?
  “有人吗?”
  “喂,我们是来帮忙的!”
  三人试着大喊起来。没有回音。冻住了的城市连回音都没有,喊声被吸收掉了。不,也许喊声刚出口,就被冻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亘被妈妈带去看儿童剧。这是一出音乐剧,演飞马的孩子是主角,希腊众神都出现了。说实话,亘对这个戏不大感兴趣。只不过,布景很漂亮,吸引了他。大理石造的神殿和围绕神殿的森林。
  迪拉·鲁贝西的这个城市让亘回想起拿出儿童剧的布景。有一幢建筑物,走上缓缓的外阶梯,来到一扇大门前,门上雕刻着花鸟和天使。窗框饰以玫瑰纹的大宅子。门口的柱子上有凯尔勃拉斯(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蛇尾三头犬)十分称职地守门。
  城市面貌井然,划分围棋棋盘。建筑物屋顶多是平屋顶,在屋角伸出的挑檐下,装饰了寓意不一的图案,还有一座露天圆形广场。外围是一圈魔导士、骑士、贵妇人的立像柱子,也许是为了称颂伟人吧。
  表现的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故乡。作为仿制品,极其认真严谨。
  所以,在亘眼中,这一切作为景致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不过也难以理解。对于老神教信徒而言,这样的城市面貌,是他们的理想吗?女神管治下的幻界城市,均以自己的产业或在幻界中所发挥的作用而立足。那些城市里,人们得有生计、有生活。这里缺乏这一切。没错,正因为如此,亘不由得联想起戏剧的布景。
  露天圆形广场是干什么用的?是赞美谁的雕像吗?谁垂顾过这座城市呢?
  这里的居民为什么而流汗,为什么而欢笑、为什么而不安呢?亘像闻到一股气味一样,明确地感受到做作的氛围,因为他是在觉得并非冰霜覆盖一切都这么简单。
  “哎,基·基玛,”亘问了一句,“在幻界,还有别的城市也像这样子吗?”
  基·基玛因严寒而无精打采。
  “这么冷的城市,我还没见过哩。”
  “不是说寒冷,是说城市建筑。像这样尽是神殿般宏伟建筑物的城市,其他地方还有吗?”
  “我觉得没有,”米娜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落在后面的基·基玛,“这座城市挺怪吧?不仅是冻住了这一点奇怪。像商店旅馆这种地方,完全看不到。”
  三人来到城市一角、一个类似小公园的地方。中间有个花木围绕的台座,上面装饰着先锋派艺术作品。是一个圆球形。最初以为是地球仪似的东西。不过,即使走进了看,圆球表面也没有任何图案,只是光溜溜的。因为冻得结实,手指不在意触到了,很可能会粘住了。
  圆球从里面现出裂纹,开始崩坏。裂缝里有白霜。亘打量一番,才察觉它是模范宝玉制作的雕塑,就是镶嵌在勇者之剑的宝玉。
  不过,钥匙这样,岂不很奇怪?宝玉是引导『旅客』的东西。可在老神教,『旅客』被视为忌讳。将与『旅客』密切相关的东西作为先锋派艺术作品,是自相矛盾。
  “亘,怎么办?瞎逛也不是个办法呀。”米娜两手抱着肩膀,快速摩娑着,“而且,基·基玛眼看要倒下了。水人族不耐寒哩。”
  想来蜥蜴是变温动物。当周围寒冷时,蜥蜴的体温也降下来,行动变得迟钝。基·基玛蹲在广场入口,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二人急忙冲向基·基玛。虽然脚下打滑撞在他身上,但这么一来基·基玛睁开了眼睛。基·基玛睡眼朦胧。
  “还好吗?”
  “哎哟,不好意思。”基·基玛眨眼也是慢动作。连带钩爪的手指也结满了霜,“没办法,好像睡觉。”
  “不行呀,会冻死的。”
  “回乔佐那里吧。基·基玛,能站起来吗?”
  “我当然可以拉。”他说话也慢吞吞。身体很沉重。亘和米娜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吭哟吭哟地迈开步子。
  “没事啦……放心吧……”
  基·基玛半睡半醒似的嘟哝着梦话。
  一望无际的城市都冻成了苍白色,覆盖洁白的霜。因地面结成几乎可溜冰的厚冰,连足迹也没有。亘沿着棋盘交叉点的道路走,打算顺来路返回,但似乎没有色彩变化的街市弄糊涂了。即便来到应可看见乔佐的地方,也看不见火龙鲜红的身体。
  米娜放开了基·基玛的胳膊,停住脚步。走了两三步远,亘才察觉。
  “米娜,怎么啦?”
  亘一回头,见米娜瞠目结舌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啦?”
  “亘,”米娜手一指,“你看,这个!”
  二人左手边右灌木从环绕的广场,灌木都已冻住了,一片白茫茫,仿佛是大雪天的校园。
  “『这个』是什么?”
  “看不见?仔细看。”
  亘凝神注视。因为寒气冻得他流眼泪。
  “你说看见什么……?”
  就在他反问之时,他也看出来了。在广场中央,几道冰纹正横过大雪覆盖的广场,形成一个图案。
  正是通往现世的那个图案!
  “就是说,可在这里使用真实之镜吗?”
  如果是这样,就越发不明白了。真实之镜也好,前往光的通道出入口的图案也好,都是『旅客』使用的。这些非但与老神教无关,应该说是敌对的。
  “我们走过去,把它弄清楚。”基·基玛睡眼惺忪地喃喃道,“也可能看错了。假如真是那个图案,也许可以成为线索了。”
  “不过……”
  “我没事、我没事。”
  三人横穿过冰峰的广场。“嘎吱嘎吱”地走近雪地上的图案。近前一看,更觉得是那个图案。亘站在图案中心,蹲下来,用手指试着描图案的纹路。
  “只有这里凸了起来。”
  “真的。”
  米娜也来到亘身边蹲下。她用指尖触触冰面,用爪子抠一下,发出“嘎嘎”的声音。
  “这究竟是……”
  米娜刚要说出“怎么回事”时,为避寒而扣好的衬衣内,真实之镜又开始放射出光芒。米娜连忙要取出镜子,但脚下突然摇晃起来,三人都摔了个屁股着地。
  “哟,怎么了?”
  冻得硬邦邦的雪地震动着。裂纹“啪啦啪啦”地沿着图案的外沿窜出去。随着龟裂扩展,飞迸起微细的冰屑,
  冰面裂开,图案外周明显凸起。“咕咚”一下震动,地面开始下降,图案部分宛如一架大升降机,载着三人沉降下去。


  十九 教王
  图案升降机下到的地方,有与图案形状一模一样的大厅。头顶上方是开放的,冷空气从那里灌入,
  即便在大厅里,也跟在室外差不多冷。细粒的粉学、冻住的雪被吹进来。大厅里没有冻住。类似大理石的石壁。石头走廊延伸至亘的前方。
  “去看看。”
  三人开始走过去,基·基玛被夹在二人中间。走廊上没有任何松明、烛台之类照明的东西,不过整体上微明可辨。构成走廊、墙壁和天花板的石头光溜溜,放射出月光般的微弱光线。
  走廊转右、转左。长长地延伸。各处或左或右,出现了沉重的门扉。门扉周围粘着冻结的雪,试着推拉一下,纹丝不动,关得紧紧的。
  连这里也没有人的气息。
  因为紧张和寒冷,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顺着漫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尽头是一个烛焰形的拱门,门内更亮一些。三人往里走。
  过了拱门,走到伸出的露台。至天花板位置无遮无挡,似乎有十米高。房间圆形,四壁环绕着台阶。亘往前走,隔着露台的扶手窥视下方——扶手边有转世花纹,曲线颇似优美的藤蔓。他发出“啊”的一声。
  阶下的圆形大厅中央,放置着一面大圆镜,直径与亘的身高相仿。是真实之镜。镜子旁有一把扶手椅,一名白袍男子——那个召唤亘的男子颓然躺在椅子里。他原先握在手中的槌子,此刻也离开了他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掉在脚旁。
  亘跑下楼梯。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只顾冲上前去,抓住白袍男子的手腕。
  “挺住呀!您可要挺住啊!”
  亘一摇他,他头上的银冠歪了。与在真实之镜中所见一样,这男子一头白发,眉毛也尽白。但年龄则比当时想的要年轻,想是不到十岁的样子呢。
  男子的劲项像折断了一样侧向一边,他睁开了眼睛。亘窥视他的脸,然后送了一口气。
  男子困乏地眨一下眼睛,想从椅子里欠起身子,却痛楚地呻吟起来。亘扶他一把,让他靠坐在椅背上。
  “你是……『旅客』吧?”
  听声音果真很年轻。他的眸子也很清澈,肌肤富有弹性。可就是那么一头白发。
  “对,我名叫『亘』。”
  基·基玛和米娜这才下了阶梯,赶上来。男子打量三人一番。
  “他们是我的旅行伙伴,陪我来到这里。对不起,我们费了些周折才赶到。”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搭乘火龙过来的。”
  男子露出笑容,眼睛也睁大了些。“太好了。您碰见火龙了?我……我都没能遇上。他们在幻界里已经很稀罕了。”
  之前通过米娜的真实之镜呼唤亘时,此人说话颇生硬,此刻他使用不做作的『我』,亘感觉他更年轻、坦率。同时又更令人费解了。
  “总而言之,离开这里吧。脸色很差呀。一定是在这种严寒里得肺炎了。”
  亘抬手试试男子的额头。原以为他会发烧,一试却是冰凉。男子的脸呈铅灰色。
  “还有其他人吗?一起逃吧。到暖和的地方去。”
  男子听了亘的话,缓缓地摇摇头:“已经没有人了。都死掉了。我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
  他的声调与其说是悲哀,毋宁是一种自嘲的口吻。
  “请教我『教王』,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我。我曾是众人的领袖,曾经是的……”
  教王。迪拉·鲁贝西曾是与老神教有关的信众的遁世之乡,这倒是一个适合的称呼。
  不过……疑窦丛生。
  “您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呢?”
  米娜蹲在男子的膝旁:“是瘟疫吗?因此其他人都死了?这里以前也这么寒冷?”
  “回头再聊吧。这里还是早走为妙啊。”基·基玛呻吟似的说道。
  “米娜,给我搓一下背。这样我就会精神啦。我把这个人背起。”
  白袍男子把一只手放在亘手上:“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里很快就要毁灭了。我也要死去。我不能逃走。女神不允许这样坐。”
  女神?亘双目圆睁,轻轻摊开两手,指着四周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可这里——你们是老神信徒吧?隐居在此的吧?所以,您也被称为『教王』,不是吗?”
  “不,不是的,只是,在地面上就成了那个样子。”
  男子淡淡一笑。如同薄冰裂成碎片落下一样,没有表情的外表从他脸上剥落。
  “这也包含在与女神的盟约里面。不在地面上徒劳地闹气事端、断绝与地面上的联系,这样作,从南大陆的政治态势来考虑,是最恰当的。所以我们信守诺言,一直如此。不过毁灭的时候也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