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幸 宫部美雪





  放学路上,亘跑步上药店去。一遇上交通信号或过马路停下来,便看手表数时间。秒针在走动——四点差五分,差四分,差三分。
  冲进药店站在柜台前时,正好四点差十秒,亘前面有一位略胖的阿姨,正和穿白衣服的药店店员起劲地说着话。
  亘探头去看。有了有了,在柜台后面,立着放有冲印照片的长方形袋子。有好多。大概二十份吧。袋口处写着人名。用眼睛追寻“MITANI”(三谷)的名字——有了!从前面数第五袋。已经冲印好了。
  “可是有点不灵耶。”
  略胖的阿姨撅起圆润的小嘴,发着牢骚。
  “是听了你们建议才换药试试看的哩。虽然你们更贵。”
  白衣店员虽然笑咪咪的,但皱着眉头,挺难为的样子:“是吗……不过,这新药反映挺好的。”
  “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噢,是吗?”
  “所以,我想把它换掉啦。没效果嘛。无效的药就毫无意义了嘛。”
  “不过,那个……开过封的药,就不便更换了……”
  “为什么?不就是打开了或者没打开吗?又不是有效无效的问题,药就是药嘛。拿新的来吧。”
  阿姨手上拿着一盒胃药,这种药常在电视上做广告。亘心急起来,环顾店内看有没有其他店员。这是家大店,平时会有三四个穿白衣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就是看不见。虽然有一个女收款员,可她是不会理收发照片的。
  “那个,我的……”亘急起来,从阿姨身后探出脑袋,向柜台的店员说道,“……照片……”
  “很抱歉,请稍等。”
  店员笑着致歉。阿姨瞪了亘一眼说:“没到你呢。”
  “那么,你想试一下这种药吗?”
  白衣店员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包药。像是试用品。
  “不要那种东西啦。”阿姨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接过了递过来的东西,“这个,管用吗?”
  “它属于中药的新药,对积食和消化不良很有效,服用口感挺好的。”
  “真的吗?”阿姨把药包放在鼻尖下嗅着,“怪怪的味道。”店员只是堆起为难似的笑容,不说话了。亘捕捉着她的目光,试着不出声地表示:“我、的、照、片。”
  “好吧,这个我拿走啦。”阿姨把试用品塞进她超大、鼓鼓的手袋里。
  和店员一样,亘也松了一口气。可是阿姨并没有离去。她稳稳地坐着不动,打量着店员身后的药架。
  “那个感冒药——”她发话了,“我因为胃弱,药性强的不适合。嗜睡的也不适合。你们的药尽是嗜睡的,真讨厌,没有什么新得吗?”
  亘一咬牙用肘部顶开阿姨,递上狭长的取件单,说道:“请拿照片,是三谷的。”
  店员往阿姨那边瞄了一眼,但应了一声“好的”向立着照片袋子那边迈出一步。亘的脖子上呼地吹来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阿姨的鼻息。
  “没礼貌的孩子,”阿姨的小眼睛灼灼逼人,从扭歪的嘴角冒出话来,“不是说了没轮到你吗?”
  “对不起,我以为说完胃药的情况了。”亘尽量若无其事地大方说道。
  “这小子不得了嘛,真想见见他父母什么样子。”
  阿姨发泄过之后,好不容易慢吞吞地转过身子,离开了柜台。
  “还跟大人顶嘴!”
  白衣的店员拿着刚才亘看到的那个长条形袋子,返回柜台。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麻利地出示几张抓拍的照片,问道:“是这个吗?”
  “对,是这个。”
  付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刚才那位阿姨的实现和鼻息,但他尽力不去理会。店员好像也是这样。开店也挺够呛的,即使面对那样的顾客,顾客毕竟是顾客。
  放照片的袋子攥在手里,跑呀跑,回过神来已到了幽灵大厦跟前。
  亘气喘嘘嘘。双颊发热。手在颤抖。实在不愿在此打开,心想得去一个秘密、安全、静逸的地方,一路跑了过去。
  不能带回家。因为自己没有打招呼就用掉了剩下许多胶卷的一次性照相机。不,最重要的是,上面拍了妖精!这样的东西绝不能给妈妈看见。
  亘停住脚步,心脏却感觉仍在奔跑。他调整呼吸,环顾四周。进三桥神社,里面有长椅,光线又好。而且没有人。亘过了马路。
  幽灵大厦依旧蒙着防水布,寂静无声。在它前面走过,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虽然阿克之前说过有进展,但还是没找到愿意把工程进行下去的承建公司吧。那件事可能没有谈成。
  经过古旧、红色的牌坊,进入神社范围。在红柱绿顶的前殿两侧,有最近才安置的洁净的长椅——左右各一各——总是空着的……
  不,在左边长椅上坐着一个孩子。
  是芦川美鹤,就他一个人。
  亘因为满脑子照片的事,根本没在意有人坐在那里,简直是视而不见。猛一醒悟已经晚了。芦川抬起头——他可能听见脚步声吧——望过来,目光相遇。
  芦川在读书,看上去挺厚重的书书脊约有十厘米厚。书摊开在膝上。
  亘张目结舌地望着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掠过长椅上坐着个玩偶的念头,就像广告照片似的。
  芦川垂下视线,又开始看书。
  他根本不在意亘。仿佛看见鸟儿猫狗似的。不,小鸟小狗接近他的话,他反而会有诸多反应吧。比小鸟小狗都不如。那目光仿佛看见垃圾或者落叶,看清了是废纸、落叶,“哦,没用的东西”——这样的目光。
  他不可能还不认得亘。亘尽量往好意的方向想。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不认得我,没错。
  “哎”, 亘搭讪道。
  无精打采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开始,芦川没有抬头。亘心想他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应该是那样,决定重复一遍;可是亘刚一开口时,他终于把视线挪移过来了。小鸟儿叫什么?好吵——他就是那么一种无足轻重的目光。
  芦川瞄一眼,真只是瞄一眼而已——张开口正要说话的亘。半秒钟之后,他的视线又返回书本的文字上去。
  亘窘得大汗淋漓。好奇怪。失礼的是芦川,亘只是要做合情合理的事——打招呼而已,可为何觉得很丢脸呢?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吧。”亘又说。他感觉自己的话中有拼命辩解的味道:所以我有资格向你搭话的呀。教官,我不是没有得到批准而发言的。
  芦川又抬起了头,这次比刚才更长的时间看着亘。亘不由得回想起不久前在隔壁教室的走廊与之近距离遭遇时,近在眼前所见的长睫毛。亘心想,那睫毛扑眨着,仿佛验货似的看着我。
  一愣神之间,芦川又回到书本上了。柔风吹拂,从前殿屋顶吹向左手边的社务所方向,轻抚着处于二者之间的芦川和亘的头发。
  “我叫三谷。”
  亘鼓起勇气,压抑着不是勇气的其它东西,不顾一切地说道。
  “噢……我是宫原的朋友……噢……”
  “砰”地,芦川突然合上书本。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旧书。
  “那么说?”他简短地说。虽然声音清晰,但话语实在太短,就像裁掉的说法,不觉得他是在发问。
  而亘却一下子来情绪了。和芦川美鹤说上话啦!
  “听宫原说你特别聪明,真的很棒,我真是很意外……”
  芦川把匀称的脸转过来,不带笑容地又说了一遍:“那么说?”
  亘这才明白了他的发问。可是,他不明白芦川想问什么。
  也许是明白了这一点吧,芦川特地缓慢地,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问:“那、么、说、呢?那么说又如何呢?”
  亘觉得汗在“刷”往回收。那么说?那么说如何?芦川在问什么?
  再简洁不过的表白:没心思交谈,也没心思和亘套近乎。
  可是,我没这意思吧?
  “我在读书。”芦川说道,轻抚蓝色的封面。从亘站的地方,看不清书名,只是看见排列着汉字。很艰深的书吧。
  “啊,哦,明白啦。”亘说话的声音,比最初无精打采的搭讪还要没劲。芦川注视着亘的脸,摊开书,眯视一眼似的,目光又返回书本上。
  亘该知难而退了。发火也行。抓一把石子扔过去——反正是打不中的距离——不致因此而遭报应的吧。对于想接近而搭话的人,用那种方式应对,,该遭报应。
  可是,亘还站在那里。他被芦川美鹤的气度所镇服。他感觉到某些“很棒”的东西,是“珍贵”的感觉。他茫然生出莫名的自卑感和向往,实在难以骂一句“哼,感觉好差劲的家伙”,掉头而去。
  “听说,你在这里拍了‘灵异照片’。”
  慌乱中口不择言地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芦川仍打开着书本,慢慢抬起头来。虽然表情与刚才一致,却让亘很受鼓舞。成功了!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啦。
  “不过,你说因此闹大可不好,我也这么想哩。”
  芦川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很显然,他对亘的话产生了兴趣。亘也感觉到他嘴角泛起笑意。
  “不过嘛,嗯,不容易吧。虽然不必大惊小怪,但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会有吧。对那种事情,可得冷静处理。那个……”
  “照片。”芦川说道。
  “啊?”
  “你,拿着照片吧?”
  没错,亘拿着刚从药房取回的照片,原本就是为了检视照片而跑进这里来的,刚刚还想说出这件事呢,芦川竟然抢了先。很厉害呀。这家伙有特异功能?
  亘像搭了高速电梯一样,又来情绪了。
  “我、我、说不准也拍到了‘灵异照片’似的东西哩”
  亘冲到芦川身旁,感觉走的路像腾云驾雾。一个身体里边存在着两个亘:一个怒不可遏,说“好怪哩,这种人值得你激动不已吗”;另一个心花怒放,说“太好啦,这下子可能跟芦川美鹤交上朋友啦”。
  “这些照片,拍的是我的房间。”亘焦急地要用颤抖的手指取出照片。
  “是‘妖精’对吧?《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也出现了吧?我房间哩也可能又那样的东西——我听见了声音,不止一次,是两次!”
  要在平时,一向重视逻辑、理性和合理性的三谷明的长子三谷亘君,如此说话声音走调,兴奋得两颊发红,语无伦次,一定恨不得咬舌自尽。人嘛,偶尔会自己也难以置信地作出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行为。那种时候大体会在各种意义上,对各种事情,以各种理由大醉一番,但此时的亘,当然还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一定拍到了,你看看吧,这些!”
  费老大劲,抽出拍了自己房间的照片,递给芦川。动作之大,把放在薄塑料袋子里的底片和用同一个照相机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哗啦”一下都弄掉在脚下的小石子地上。亘收拢拾起,放在长椅子上——芦川身边。芦川一人坐在长椅正中央,没有空出左右的位置,亘无法坐下。
  拍亘房间的照片,应该有近二十张。芦川把一叠照片像洗牌那样快捷地理好,一张一张看,看过一遍之后,他才对一旁紧张盯视的亘略展笑容,然后问道:
  “在哪里?”
  花了二三秒钟,亘才明白问的是那玩艺儿拍在哪里了。
  “没——拍到?”
  “都没有,一张都没有。”
  说着,芦川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送回到亘鼻尖前。亘慌乱之余,又一两张抓拍照片从指尖滑落,飘落在运动鞋的表明上。
  拍到的是——亘的房间,墙壁、窗帘、甚至连床套的花纹图案都清晰可见。桌上零乱的情形,以及桌上书挡内排列的参考书鹤练习册的书籍也好,连书名都能读出。
  不过——没有妖精的影子。
  女孩子的一根头发也好,白皙的手指头也好,飘飘然的衣裙也好,一点都没拍到。没有那回事儿。Nothing。
  亘抬眼望向芦川。芦川在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亘已不存在。
  “……的确听见了的。”
  “是女孩子的声音”这几个补充的字眼变成了喃喃细语,消失在亘的口腔内。
  “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以为绝对拍到了。”
  芦川目光不离细小的印刷字体,说道:“做梦了。”
  “咦?”亘朝他走近一步。因为芦川的声音不大,他没有听清。
  “梦。你做梦啦。” 芦川一边掀书页,一边说,“因为你睡迷糊了,所以听见了不存在的人声。”
  “不过,不光是一次,同样的事发生过两次!”
  “那么,就是你两次都睡迷糊了嘛。”
  芦川掀过一页,可能是读完了一章吧,出现了个空页。
  芦川轻叹一声,抬起头来,“要踏到啦。”
  “嗯?”这次是什么意思?
  “照片,你要踏到掉下的照片啦。”
  他说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