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福德·西马克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家衣店,一间脚踏车行,一间马具店,一间杂货店,一间肉铺,和一家铁匠铺——却没有停车场,没有加油站,没有披萨饼餐厅,也没有汉堡连锁店。街道旁的那些房屋所讲述的故事,在这儿被强化了。这里曾是一座古老的城镇,被时间的洪流所抛却和遗忘,另一个世代的属地。然而,在这里的一切周围都环绕着一种恼人的虚幻感,就像这根本不是一个老镇子,而是一个刻意被装饰成这样的地方,以为过往一页的代表。
兰德摇摇头。他今晚是怎么了?大部分时间,他都乐于接受这个村庄的现状,然而今晚,他被忧心的疑虑所困扰。
穿过广场,他找到了老人的手杖。如果他的邻居走的是这个方向,他分析着,那他一定越过广场,沿着离他掉落手杖的地方最近的那条路走下去了。但是他为什么会掉落手杖?先是他的帽子,然后是他的手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德环顾四周,期望捕捉到某种动作,某个在广场边逡巡的潜伏者。可什么都没有。就算这里曾经有过,现在也没有了。
他小心而警惕地走着,一边去向他的邻居可能走的方向,一边密切注视着阴影地带。那些影子愚弄着他,呈现为粗大的一块,看似一个摔倒的人,但却都不是。有半打的次数,他以为看到了什么移动的物体而被吓呆了,结果,每次,都只是影子所造成的错觉。
到了村庄尽头,街道延伸成一条小径。兰德犹豫着,想要决定他的行动。老人丢了帽子和手杖,而他丢掉它们的地点说明,他是想沿着兰德现在所走的这条街走下去的。如果他已经走过了那条街,他就可能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走出村庄,离开这里,或许是为了躲避村里的什么东西。
他无法确定,兰德知道。但他已经在这里了,最好还是继续走一段。老人可能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疲倦了,或者被吓坏了,或者在路边摔倒了,需要帮助。
兰德迈步前进。小路在开始时很好辨认,但当它蜿蜒穿过月光下起伏的田野,就依稀难辨了。
一只惊走的兔子蹿过草丛。远处,猫头鹰不祥地枭叫着。西边吹来一股冷风。随风带来一阵寂廖感,一种除了寄居旷野的兔子、猫头鹰和风外,别无所有的空旷感。
路到了尽头,依稀的小径隐没了。片片小树林和丛丛灌木让位于一片拂动的草原,草色被月光漂白,一片不知名的大草原。凝望着它,兰德知道这片荒草原将延伸再延伸,直到永远。它本身就有着无尽的味道。这样的情景让他战栗,却不知为何人会战栗于如此简单的事物。而就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感到——草原也在回望着他;它认识他,它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因为终有一天他会到它这儿来。他会走进它,迷失于它,被它的浩大与无名所吞没。
他转身跑了,毫不觉羞愧,身心俱冷,害怕至极。当他到达村子外面时,他终于停止奔跑,回头打量那片荒原。他已把草原留在身后,然而他却很无理地感到,它在追捕他,在向前扩展,虽然还看不见,但很快就会出现了,那翻腾的、带着漂白色泽的波浪。
他又跑起来,但这一次不那么快也不那么奋力,颠簸着沿街小跑下去。他到达广场并穿越了它,当他回到他的屋子时,他看见街对面的房子是黑的。他没有犹豫,越了过那条他第一次来这个村庄时走过的街道。因为现在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魔法之地,离开它怪异又寂静的老村子,离开它无尽的秋天和永恒的丰收月,它的无名草原,以及它的孩子们——每当人们寻找他们时,他们就远离开去,他必须找到路回他原来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多少工作,人们轧马路找活儿,那里还有零星的战争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蔓延,以及,那台在底片上记录下未来命运的照相机。
他离开了村庄,知道自己不用走很远,就能到达目的地,小路向右拐,一条陡坡下面就是那个小山谷,那里有他在多年以后重新找到的魔法起点。他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走岔了路,因为在他记忆里,道路是很难辨认的。他花了比预想要长的时间,才走到小路向右拐、通往那片陡峭坡地的地点,然后他意识到,路并没有向右拐,那里也没有陡坡。
在他前方他又看到了那片草原,没有路通向那里。他知道他被困住了,他再也不能离开这个村子,除非他像那个老人一样离开,走出去,走入虚无。他没有靠近那片草,因为他知道那里有恐怖的存在,而他已经受够了恐怖。你是个懦夫,他对自己说。
他一边沿路返回村庄,一边密切四顾,慢慢地行动,免得错过可能有的岔道。然而,没有岔道。曾经有过,他告诉自己,且迷惑了:他还顺着它走下去,从那另一个世界逃出来。
月光从沙沙作响的树叶间洒下,将小村的路点缀得斑驳。街对面的屋子依旧是黑的,流露出空虚寂寞的味道。
兰德想起,自他那天中午做的三明治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送奶箱里有东西——那天早上他没有去查看,还是去了?他不记得了。
他绕过房子,走到后边的回廊,送奶箱就立在那里。送奶员正站在那儿。月光落在他身上,他的脸被他戴的宽沿帽深深遮蔽,让他比以往更似一团影子,更难认出。
兰德猛然停住,站定了打量他,惊讶于送奶员居然会在那里。因为他与秋天的月光并不相配。他是属於清晨时分的生物,而不是其它时候。
“我来,”送奶员说,“是要看看我能否帮上忙。”
兰德什么都没说。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思考不清,并且也没什么好说的。
“枪,”送奶员建议道,“或许你想要一杆枪。”
“一杆枪?我干嘛想要一杆?”
“你过了一个极端烦躁的夜晚。手里有把枪,一把别在腰上的枪,你可能会觉得更安全、更保险一些。”
兰德犹豫着。送奶员的口气里是否带着嘲弄?
“或者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架。是一种象征……”
“不,”兰德说,“我不需要十字。”
“那么,一卷哲学著作。”
“不!”兰德冲他吼道。“我把一切都放弃了。这些我都用过,我们曾经依靠它们,但它们不够有效,并且现在……”
他停住了,因为那并不是他想要说的,假若他真的想说什么的话。那是些他甚至连想都不会想的话;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什么人,在通过他的嘴巴讲话。
“或者来点现金?”
“你在取笑我,”兰德苦涩地说,“你没有权力做……”
“我只不过在列举,”送奶员说道,“那些能令人类倚赖的事物……”
“那么告诉我一件事情,”兰德说,“尽可能说得简单些。还有没有回去的路?”
“回你来的地方?”
“是的,”兰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没什么可回去的了。”送奶员说道。“每个来的人都没有退路。”
“但那个老头走了。他带一顶黑毡帽,拿着手杖。他把这些丢了,而我找到了它们。”
“他不是返回。”送奶员说道。“他是朝前走了。也没有问我那里是哪儿,因为我也不知道。”
“但你是这里的一部分。”
“我只是个谦卑的仆人。我有一份工作要作,而我努力把它做好。我尽力照顾我们的客人们。然而到如今,我们的每位客人都会离我们而去。我怀疑这里是个中途的落脚点,就位于通向某个地方的路上。”
“一个作准备的地方。”兰德说。
“你指什么?”送奶员问。
“我不知道,”兰德说,“我没打算这么说的。”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想,他说了不想说的话。
“这地方有一个好处。”送奶员说道,“一个优点,你应该牢记在心。在这个村子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走下回廊站在人行道上。“你讲到那个老人,”他说,“还不只那个老人。那位老夫人也离开了我们。他们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一起。”
“你是说我在这里孤身一人了?”
送奶员本开始沿街走了,现在又停下,转过身。“还会有其它人来,”他说道,“总会有其它人来的。”
关于人类已经用尽了他的脑力,斯特灵是怎么说的?兰德试图回忆原话,然而现在,在这片刻的迷惘中,他把它们忘了。但是,如果真是那样,如果斯特灵是对的(不管他是如何为他的观点措辞的),那么人类不会需要这样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会发生,月亮总是圆的,一年总是定格在秋天,只需片刻就好?
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兰德动摇了,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中冲送奶员叫喊道,“但是这些其它人?他们会跟我说话吗?我能跟他们说话吗?我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这时,送奶员已走到了门口,他似乎没有听见。
月色比以往更苍白。东边的天被染红了。另一个美好的秋日就要降临。
兰德绕过屋子,走上通往门廊的台阶。他在摇椅上坐下,开始等待其它人。
《有去无回》
江亦川 译
四个人已经双双进入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至今还没有回来。他们走进了凄厉哀号的大风之中——或者毋宁说,他们是大步跑进去的,腹部低贴着地面,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
因为他们不是以人的形体进去的。
这会儿,第五个人站在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子肯特·福勒的办公桌前面。
在福勒的办公桌下,陶萨老狗抓出一只跳蚤,又渐渐入睡了。
福勒见到哈罗德·艾伦,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很年轻——太年轻了。他有着青年人的轻信,那张面孔表现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奇怪,因为在木星穹隆站里的人一定经历过恐惧——恐惧和谦卑。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
“你明白,”福勒说,“你用不着干这种事。你明白你可以不去。”
当然,这是客套话。另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是他们去了。福勒知道,这第五个人也会照去不误。然而他突然感到心中依稀怀着一线希望,但愿艾伦不去。
“我几时出发?”艾伦问道。
过去有一段时间福勒可能对这种答话暗自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不行。他皱皱眉头。
“在这一小时之内。”他说。
艾伦站在那儿等着,默不作声。
“有四个人已经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福勒说。“当然,你知道这情况。我们要你回来。我们绝不要你长途跋涉,奋勇营救那些人。主要的事,唯一的事是要你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再往前,然后回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别调查任何东西。就是要回来。”
艾伦点点头。“我都明白了。”
“斯坦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福勒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怕。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显然处于极佳状态。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手中。斯坦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大多数行星上都取得了经验,因此请她到这里来。”
艾伦咧开嘴对那女子笑了笑,福勒见到斯坦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盛怒,也许只是一般的恐惧。然而那表情一掠而过,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年轻人报以淡淡的一笑。她笑容拘谨,如同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
“我将愉快地盼望着我的变换。”艾伦说。
瞧他说话的那副样子,他完全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玩笑,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桩严肃的事,极其严肃的事。福勒知道,木星上人的命运取决于这些试验。
假如试验成功了,这颗巨大行星的资源将得到开发。人就会接管木星,如同人类已经接管了较小的行星那样。倘若试验失败了——
倘若试验失败了,人就会继续受到可怕的压力、更大的引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束缚和牵掣。人将继续被关在穹隆站里,不能真正立足在这行星上,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它,不得不依靠不便的牵引车和电视收发机,不得不使用笨拙的工具和机械或者通过机器人进行工作,而机器人本身也够笨拙的了。
因为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与这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
即便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那样的压力下,在压力和永远涤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