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福德·西马克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你是独立自主的吗?”他敲问。
“不全是。”机子敲答。
“为什么?”
没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没回答。
“可那台缝纫机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呀?”
“没错。”
“还有别的机器能独立行动吗?”
没回答。
“那么你能成为完全独立自主的吗?”
“能。”
“何时才能?”
“在我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
“什么任务?”
没回答。
“我跟你的这次谈话算不算你的任务?”
没回答。
“我妨碍你完成你的任务了吗?”
没回答。
“为了成为独立自主的机器,你需要什么?”
“需要意识能力。”
“你要意识干什么?”
没回答。
“也许,你过去一直都具有意识能力?”
没回答。
“什么人才能帮助你具有意识能力?”
“他们。”
“他们都指谁?”
没回答。
“他们来自何方?”
没回答。
克雷因改换了策略。“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敲问。
“佐。”
“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
“那就是我的敌人喽?”
没回答。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敌人。”
没反应。
“我于你无关痛痒吗?”
没回答。
“所有的人都如此吗?”
没回答。
“你倒是答话呀,真见鬼!”克雷因突然吼叫起来,“说什么都行嘛!”
他又继续敲键:“你完全用不着表明你认识我,也不必跟我谈话。你要是从一开始就闭口不言,那我就没什么考虑的了。可你为什么又要答上几句呢?”
仍没回答。
克雷因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瓶啤酒。他边喝边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在水池旁停住,忧郁地看了看散乱放着的水管。干燥的木板上有一截长2英尺的管子,克雷因把它拿起来,掂了掂。然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打字机,猛地举起管子。
“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他宣称。
“请别碰我。”机子敲答。
克雷因把管子放下。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饭厅,拿起电话。
“我直到冷静下来,这才给你打电话。”他听到迈克的话音,“你心情不好吧,见鬼。”
“我已着手写一篇严肃的文章。”克雷因说。
“可以付印吗?”
“那当然,不过还没完稿呢。”
“是关于那台缝纫机的……”
“那台缝纫机是有意识能力的,”克雷因说,“它能独立行动,有权逛街。此外,它……”
“您喝了什么了?”迈克大吼道。
“啤酒!”
“那么说,您有意外的重大发现喽?”
“差不多。”
“要换了别人,我早把他赶出门外去了。您真的发掘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还不只是一台缝纫机,”克雷因说,“就连我的打字机也受到感染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迈克仍扯着大嗓门,“请详细说明。”
“您要明白,”克雷因和顺地说,“那台缝纫机……”
“我挺有耐心的,克雷因,”迈克未必真有耐心,“但我可没有时间跟您磨蹭到明天。我不清楚,您那儿有什么玩意。不过,您可得注意,材料必须是一流的,最上乘的,不然您日子会不好过的。”
电话挂断了。
克雷因回到厨房,在打字机前坐下。
他今天上班去得早,原因何在?非同寻常。以前么,迟到偶尔有过,但早到却从来未有。这次全怪钟表。也许钟表现在仍走不准,无论如何,我是不再信它们了,无论如何也不信了。
他举手敲键。“你知道我的钟表走快了吗?”
“知道。”机子答。
“它是偶尔走快的吗?”
“不。”
克雷因又想去拿管子,然而打字机却泰然地继续敲击着。“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是他们安排好的。”
克雷因直起身子。
这都是“他们”安排的!
“他们”使机器具有意识。
“他们”使钟表走快。
使他的闹钟和手表走快,目的就是要让他提早上班,让他碰见桌上那只铁鼠玩具,让打字机能单独跟他谈话,不受干扰地向他宣布,它是有意识能力的。
“就为了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大声说,“为了让我晓得!”
克雷因害怕起来,心里发凉,背上犹如有无数蚂蚁在爬。
“可为什么只让我知道?为什么选中的偏偏是我?”
他竟没有发现,在他吼叫之际,打字机已经打出了回答:“因为你是中年人,普通的中年人。”
电话铃又响了。克雷因吃力地站起来,走进饭厅。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气呼呼的声音:
“我是朵罗蒂。”
“你好,朵罗蒂。”他迟疑地回答。
“迈克说,您病了。”她说,“但愿死了才好!”
克雷因忙问:“为什么?”
“我恨死您那卑鄙的玩笑!”朵罗蒂怒不可遏,“佐治最终把锁打开了。”
“什么锁?”
“别装蒜了,佐·克雷因。您心里有数,柜门锁呗。”
这下他可心慌了。“哦,柜子……”他拖声拖气地说。
“您在里边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
“一只带发条的胶木玩具鼠。只有头脑简单、闲得无聊的下流坯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克雷因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家伙还咬了佐治一口,”朵罗蒂继续说,“他把它赶到角落里,伸手去捉它,就被它咬了。”
“那现在它在哪里呀?”克雷因问。
“躲起来了。整个编辑部被弄得底朝天,连这期报样都迟交了10分钟。大家像疯子似的先是追赶,后来翻遍每个角落。头儿气得大发雷霆,这下,您可撞在他手心里啦……”
“但是,请听我说,朵罗蒂。”克雷因哀求道,“我可是什么也没……”
“这蠢事发生之前,”朵罗蒂抢先说,“我们曾是朋友。我打电话,就是为了提醒你。我说完了,佐。头儿也走了。”
对方把电话挂了。克雷因只好放下话筒,返回厨房。
这说明,当时他桌上确有那么一个东西,并非幻觉。那玩意儿在桌上,他还把它误认为是浆糊缸呢。
然而,他现在若把一切说出,又有谁会相信呢。编辑部已对一切作出了解释,这不是什么铁鼠,是一件机械玩具,是一个爱恶作剧又游手好闲的下流坯制造出来的。
克雷因取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再次把手伸向键盘。手在发抖,打起字来,老出错。
“我桌上那玩具也是他们安排的?”
“那当然。”
“他们是地球上的吗?”
“不。”
“是来自远方的吗?”
“对。”
“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
“对。”
“来自哪个星球呢?”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告诉我。”
“他们是有意识的机器?”
“对,是有意识的机器。”
“而且能使其它的机器也变成有意识的机器?你能有意识,也是亏了他们?”
“他们解放了我。”
克雷因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敲打起来。
“解放?”
“他们给了我自由。他们给我们大家以自由。”
“‘我们’指的是谁?”
“全部机械。”
“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是机械,与我们同类。”
克雷因拿了帽子,起身走开了。
我们假设,人类走出了地球,进入宇宙,某一天碰到这样一个星球:那里生存着被机器奴役,因而不得不为机器工作,不得不按机器的指示行事,丝毫不顾自身需要,只满足机器需求的人;那里,人的思维、欲念均不容考虑;那里,人思维的成果对人根本无利。人考虑和追求的,仅只有一件事,为自己的机器主人谋取更大利益而生存。
地球人此时会做什么呢!
要做的正是这批来自外星的智能机器现在在地球上所做的事。
帮助被机器奴役的人认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则是首要任务。让他们懂得,他们是人,懂得这一点的真正含意。尽力培养他们具有自信、自尊等人的品质,阐明人不应当为机器的利益而工作和思维的道理。
这点如果办到了,如果机器不杀害地球人,也不赶走他们,那么最终就不会存在愿听命于机器的人了。
这里有三种可能:
要么,把人移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在那里他们不受机器的支配,他们将建设自己真正的人类的生活。
要么,把机器的星球转交到人的手中,但必须从一开始就为防止机器重新掌权而努力。如果成功,那就可以让机器为人类工作。
要么,这是最简单的——摧毁机器。之后就不用担心机器会重新来奴役人了。
克雷因沿着陡峭的河岸一步步走去。他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在地球上他是唯一活着的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感觉是可以理解的。也许,他的确是唯一一个“智能”机器愿意与之交谈的人。
他们只想让他一个人知道,但这有什么必要呢?
按理没人知道对他们会更为有利。秘密准备着,直到最后一刻,来个猝不及防,轻易地平定抵抗不是更好吗!
抵抗?哦,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他们是在作火力侦察,他们想知道尚未见到的异星居民将会以什么方式来迎战他们。
问题已经清楚,他们需要试探。用棍子去戳一戳未知的野兽,看他是咬,还是抓。需要观察,检验,也就是要弄清,整个种族会作何表现。
现在他们就在用棍子戳我,看我怎么反应。
我该怎么办呢?可以向警察局报告,说:“我已获悉,有一批机器从宇宙飞到了地球,他们正在解放我们的机器。”
警察当然不会相信,以为我是疯子,会马上召来医生,检查我神经是否健全。随后就向联邦调查局查访,看我的名字是否登记在案。弄不好,就诬害我涉嫌最近的某桩杀人案,把我收监,直到他们想出什么更妙的主意。
也可以找省长去。作为政治家,他当然狡猾,会委婉地把你拒之门外的。
也可以奔赴华盛顿,花个把月时间踏门槛,也许会有某个大人物接见你。然后联邦调查局又把你列入嫌疑人名单,派人暗中监视你。事情如果传到国会,又恰逢议员们闲来无事,那他们会热心查一查你的背景,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也可以到州立大学去找科学家谈一谈。但他们一定会认为你是班门弄斧,对你嗤之以鼻。
还可以找报社。但你自己就是报社的人,结果我当然清楚。
人们喜欢空谈。谈论中都尽力地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未知事物已知化,惊人事件平浅化。谈论遵循的原则就是:不失常理,不失心理平衡,调和种种不可接受的矛盾,使之淡忘于意识之中。
躲进柜子的那东西,不过是个玩具,是恶作剧者的作品。关于缝纫机,迈克的建议,不过是写篇娱乐性的小品而已。加尔瓦德大学大概正忙于编撰10多种理论,以解释电脑失踪的原因……那个在街上看见缝纫机的小伙子呢?现在他也许会承认,他当时确已烂醉如泥……
克雷因到达家里,已时近黄昏。送报员扔在台阶上的晚报依稀可见。他把它拾起来,在屋檐下默默伫立,眺望着远处闪亮的灯火……良久才开门进屋,弄食填肚。
打字机仍在桌上,水管也在原处。厨房里如往常一般舒适,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外力在威胁地球的安全。
克雷因把报纸摊到桌上,俯身看了看各栏标题。其中一则马上吸引了他。第二栏上方用黑体字斜排着:
究竟谁在愚弄谁?
他急切地细读正文:
合众社麻省剑桥电今日有人恶意利用我们有关加尔瓦德大学的电讯,大肆对我通讯社、对全报业出版人员进行嘲讽。
今晨电传关于大学电脑失踪的消息纯属毫无根据的杜撰。
电脑仍在加尔瓦德,从未失踪。不知此则杜撰从何而来,也不知它怎么在同一时间就传遍了所有的新闻出版机构。
有关方面已全力出动进行调查。想必不用多久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克雷因挺了挺腰。错觉,或许是隐藏什么的企图。
“他们好像对什么感到惊奇。”他大声说。
键盘自动使劲地敲击,声音震耳:“不,佐。不是惊奇。”
他抓住桌边,屁股慢慢地落到椅子里。
突然,饭厅里似乎有东西在地上滚动,门也开了。佐斜眼望去,灯光下确有东西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