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九辑)
福克斯咧嘴一笑,摇了摇头,用很快的语速告诉我,他不同意我冒险参与公司间的间谍活动。“‘精华’,”他说,“一定得找到那种‘精华’。”他特别重读了“精华”两字。“精华”是福克斯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人类绝对才能的本质部分,不可转移,锁在世间最优秀的科学家的脑子里。
“‘精华’不能写在纸上,”福克斯说,“也不能塞进磁盘。”
只要有钱,公司的“精华”也可能选择背叛。
福克斯温文尔雅,孩子气的额发晃来晃去,减弱了那身黑色法式套装的严肃味道。可惜当他走出酒吧时,这种效果便被破坏了。他的左肩呈一定角度的偏斜,没有哪一位巴黎裁缝能够掩饰这个缺陷。在伯尔尼①,有人驾出租车从他身上碾过。没有人能够让他完全复原。
我猜想,我做他的副手是因为他说他要寻找那种“精华”。
在寻找“精华”的途中,我邂逅了你,桑迪。
新玫瑰旅馆是一个“棺材架”,位于成田国际机场凹凸不平的边缘地带。一米高、三米长的塑料舱像怪兽哥斯拉多余的牙齿一样,堆叠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一侧的水泥地上。每个舱里都装有一台与天花板平齐的电视,我用整天的时间观看日本游戏展览和老电影。有时我把你的枪握在手里。
有时我能听见成田机场上空的飞机盘旋着,等待降落。我闭上眼,想像细长的、白色的凝结尾迹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第一次见你是在横滨,那时你正走进一家酒吧。欧亚混血,半个“外人”,长长的髋部,身穿中国制造的、仿效某位东京设计师设计的衣服。深色的欧洲人眼睛,亚洲人颧骨。记得后来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你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翻腾你的化妆品、一沓新日元、一本残破的用像皮筋捆在一起的地址薄、一张三菱银行的银行卡、一本封面上盖有金菊图案的日本护照,还有一把中国制点二二口径的手枪。
你告诉了我你的身世。你父亲曾是东京的一位经理人,但现已失势,被最大的财阀保坂解聘,地位一落千丈。那晚,你说你母亲是荷兰人,我听你慢悠悠地为我讲述阿姆斯特丹的夏季,以及达姆广场上那群像柔软的棕色地毯的鸽子。
我没有问过你你父亲失去保坂信任的原因。我只是看着你的衣服,还有你那在风中飘舞的黑色的直发。而现在,保坂在追捕我。
新玫瑰旅馆的“棺材”堆放在循环使用的脚手架上,脚手架钢管表面是一层明亮的瓷釉。我爬上楼梯,穿过狭长的甬道,每走一步,都有釉壳成片脱落。我用左手数着棺材似的塑料舱,舱门上有用贴花釉法写出的多种语言,提醒客人不得遗失钥匙,否则将被处以罚金。
飞机飞离成田机场时,我抬头往上看,它们载着返乡的人,消失在比月亮都遥远的地方。
很快,福克斯看出我们可以利用你,但他不够精明,没看出你暗藏野心。不过,他也从没和你一起整夜躺在镰仓的海滩上,没有听你讲述你的噩梦,没有在星光下听你想像出来的童年往事。你孩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讲述新编造出的过去,而每一次你都发誓,你讲的绝对真实。
我不在乎。我搂住你的臀,感觉你皮肤下的沙子渐渐变凉。
有一次,你离开我,跑回那个沙滩,说你丢了我们的钥匙。我在门上找到钥匙,追上你,却发现你站在海浪里,海水没过你的脚踝。你光滑的后背变得僵硬,正瑟瑟发抖;你的眼神凄迷而遥远。你说不出话来,浑身战栗,为将要发生的事而战栗。你宁可选择过去的生活。桑迪,在这里,你离开了我。
你留给我你所有的东西。
你的枪,你的化妆品,塑料盒里的眼影和胭脂,福克斯送你的克雷牌微型电脑,里面还有你输入的购物单。
有时我打开那份清单,看着购物条目在银灰色小屏幕上一一闪过。
一台冰箱、一个发酵罐、一台培养箱、一套集成了琼脂糖②槽和透照器③的电泳④系统、一套组织包埋⑤设备、一台高效液相色潜仪⑥、一个流式细胞仪⑦、一个分光光度计⑧、四罗⑨硼硅酸盐闪烁管、一台微量离心机⑩、一台有内置电脑并预装了程序的DNA合成仪。
【①伯尔尼:瑞士首都。】
【②琼脂糖:分子生物学中常用的电泳介质。】
【③透照器:凝胶成像系统中成像设备。】
【④电泳:在通常由浸没电极提供的电场的作用下,带电胶粒或分子在流体中的迁移。琼脂糖凝胶电泳可用于分离、鉴定和提纯DNA片段。】
【⑤包埋:在作成切片用显微镜检验前用支撑材料包裹样品。】
【⑥液相色谱仪:能对有机化合物进行有效的色谱分析的仪器。】
【⑦流式细胞仪:进行流式细胞分析的仪器,它集电子技术、计算机技术、激光技术、流体理论于一体,是一种非常先进的检测仪器,被誉为试验室的“CT”。】
【⑧分光光度计:用来测定光谱中各种波长之强度的仪器。】
【⑨罗:计数单位,合12打,或144个。】
【⑩离心机:一种主要包含有一个围绕中心轴旋转的隔间的器械,用于把具有不同重量的物质分离开或使悬浮在液体里的胶质微粒分开。】
得花不少钱,桑迪,不过那时有保坂买单。随后你让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但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浩为你开列了那份清单。在床上,也许。浩为马斯生物股份有限公司工作。保坂想得到他。
他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拥有很多“精华”的“精华”。福克斯关注基因工程学者,就像球迷们迷恋他们最喜爱的球星。福克斯想得到浩,他能分辨出“精华”的味道。
你出现之前,他让我到法兰克福跑了三次,只是去看看浩,我并没有设法接近他,甚至没有对他点过头,递过眼色。只是在一旁看着他。
所有迹象都表明,浩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他娶了一个德国女孩,那个女孩对怀旧的罗登呢①和马靴情有独钟,她的马靴擦得锃亮,是鲜栗色的。浩在城里买了一处翻新的住宅。他放弃了日本剑道,开始学习击剑。
马斯公司的警卫无处不在,他们严密而又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一切。回去后,我告诉福克斯,我们没有机会接近他。
你帮我们接近了他,桑迪,你以恰当的方式接近了他。
与我们联络的保坂的人就像保护母体的特殊细胞。福克斯和我是诱变剂②,是不可靠的间谍,游离在公司之间的阴暗边缘。
在维也纳把你安置妥当后,我们向他们询问了事成之后的报酬。他们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洛杉矶宾馆的房间里死一般寂静。他们说他们必须考虑一下。福克斯提到了保坂在基因竞赛中的首要敌手,他不但把他们的情况和盘托出,还违反了不得使用真实名称的约定。
他们说他们必须考虑一下。
福克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带你去维也纳之前,我和你去了巴塞罗那。我记得你把头发盘在灰色的贝雷帽里,你高高的颧骨映在古老店铺的窗户上。我们沿着兰布拉斯大街一直漫步到腓尼基港。途中我们经过了有玻璃屋项的集市,那里有非洲的橘子出售。古老的里兹大饭店,我们的房间暖暖的,欧洲的夜色像软毯一样轻轻罩着我们。你睡熟后,我进入了你的身体。你总是乐于接受我。你似乎有些意外,轻启的双唇像柔软的“0”字,你的脸几乎已埋入里兹饭店白色的老式亚麻软枕之下。在你体内,我想像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新宿车站汹涌的人潮,以及华灯闪耀的夜晚。你用一种新世纪的节奏扭动着身躯,梦幻一般,那种感觉人世间是没有的。我们飞到维也纳,我把你安置在浩的妻子最喜爱的旅馆里。安静,坚固,大厅里的地板像大理石棋盘,镀铜的电梯散发着柠檬油和雪茄的味道。不难想像浩的女子站在大厅里、马靴上的亮光映在抛光大理石地板上的样子。但我们知道她不会来,这次不会。
她去莱茵兰泡温泉去了,浩在维也纳参加会议。马斯公司的警卫进入旅店检查时,他们没发现你。一小时后,浩独自一人到了。
“设想一个外星人到这里来,”福克斯说道,“想知道谁是这个星球上居支配地位的智能形式,他会先看看,然后做选择。他会挑中谁呢?”那时我也许耸了耸肩。
“是财阀,”福克斯说道,“跨国公司。财阀的生存依赖于信息而不是人。它的结构与组成它的个体生命无关。公司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形式。”
“不要再讲你的‘精华’了,”我说道。
“马斯公司不是这样。”他说道,没有理会我。
“马斯公司规模小,反复无常,残忍无情。它是一种‘返祖体’。但马斯公司里有很多‘精华’。”
我记得福克斯谈到浩掌握的“精华”。放射性核酸酶、单克隆抗体、与蛋白和核苷酸连接有关的分子……福克斯称它们为“飞速蛋白”,可以高速连接。他说浩是一个怪诞的人,他打破常规,逆天行事,大刀阔斧地修正整个知识体系。“基础发明专利,”说到这儿,福克斯的嗓音变得坚定有力,“这几个字意味着几百万元免税的巨额财富。”
保坂想得到浩,但浩的思维太过激进,他们不免有些忧虑。他们希望他单独工作。
我去了马拉喀什③,那是一座古老的北非城市。我找到一间提取信息素的实验室,以前那里用于研究海洛因,我用保坂的钱买下了它。
我和一个汗流满面的葡萄牙人一起走在德迦玛·艾尔法纳广场④上,讨论荧光灯和通气样本盒的安装问题。广场坐落在城墙外,阿特拉斯山脚下。那里有很多变戏法的人、跳街舞的人、说书人,还有用脚转动车床的小男孩。法国软件广告栩栩如生的全息图片下,是抱着木碗的没有腿的乞丐。
我们从一堆堆未加工的羊毛和装运中国芯片的塑料桶前走过。我向那个葡萄牙人暗示,我的雇主计划生产合成的β内啡肽⑤。我总是设法说些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
【①罗登呢:全毛或与驼毛交织,能防水。】
【②诱变剂:有机体中的一种可诱发或者增加突变的次数的因子,如紫外线或放射性元素。】
【③马拉喀什:摩洛哥西南部古城。】
【④德迦玛·艾尔法纳广场:摩洛哥旅游胜地,位于马拉喀什。】
【⑤内啡肽:指将麻醉传感器联结在一起的任一肽激素群,主要存在大脑中,内啡肽可缓解痛感并影响情绪。β内啡肽是内啡肽的一种,具有强烈的止痛效果。】
桑迪,有时候我会想起咱俩在原宿的日子。在“棺材”里闭上眼后,我仿佛见到了你。时装精品店水晶般光彩夺目,仿佛迷宫一样,还有新衣的味道。我看见你的颧骨在巴黎皮衣的铬合金衣架旁穿行。有时我还拉着你的手。
我们以为我们找到了你,桑迪,事实是你找到了我们。现在我明白你一直在找我们,或者说在找像我们这徉的人。
福克斯喜出望外,对我们的发现笑逐颜开:这么漂亮的新工具,比任何解剖刀都要锋利,正好可以帮助我们把棘手的“精华”——像浩那样的“精华”——从善妒的马斯生物公司割离下来。
在新宿的那些晚上,你一定找了很长时间,希望找到逃离困境的办法。你小心地把你那些夜晚的身份与你以前的许多身份区别开来。
多年以前,我自己的过去就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最终完全消失,不留一点儿痕迹。我理解福克斯为什么总在午夜时倒空自己的钱包,翻腾那些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他把那些纸片以不同方式排列了一次又一次,他想把它们拼成图形。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是要找回童年的记忆。你也做过同样的事。
在新玫瑰旅馆,我从你的许多身份中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了最初的版本,即在横滨那家有名的旅馆的房间里,在第一个晚上,你在床上讲述的你的过去。我相信你有一个名誉扫地的父亲,他曾是保坂的经理人。保坂。多么完美。你母亲是荷兰人。还有阿姆斯特丹的夏季,午后的达姆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像柔软的地毯。
我从马拉喀什炎热的户外回到装有冷气的希尔顿饭店。湿衬衣贴住后腰,脊背有些发凉。我读着你托福克斯转给我的字条。你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浩准备离开他的妻子。尽管马斯公司安全部的保护网密不透风,但你和我们进行联络并不困难。你已经带浩去过一个供应咖啡和熏鲱鱼的绝佳去处。你最喜欢的男侍者一头白发,待人和善,行走时步履蹒跚,他是我们的人。你把字条藏在亚麻餐巾下。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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