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九辑)
“换句话说,也就是老人与孩子抵抗力最弱。”
“完全正确。然而,在由于西班牙流感而病死的人之中,大多数人的年龄在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
“成年人?他们原先是不是患有某些疾病?”
“数据不足。医学研究者们只能够确定以下结论:那些本该拥有最强免疫系统的人,反倒最可能被西班牙流感杀死。”
“我猜想,在这种情况下强健的免疫系统是——”
吉妮想等待我的下文,片刻之后才说道:“您的意思是?”
“吉妮,自体免疫性疾病,就像史密斯患的那些毛病。引起这种疾病的,就是那些会攻击自己身体的免疫系统,不是吗?”
“基本正确。”
“所以史密斯会患有哮喘、关节炎,还对小麦过敏。这些都是征兆,表明……”
“表明他的免疫系统过于活跃。”
“可西班牙流感并不是一种自体免疫性疾病?”
“确定无疑,西班牙流感只是一种流感。”
它只是一种流感,但却异乎寻常地将矛头对准人类中最强健的免疫系统。我有许多的线索,却没有一条能推出合情合理的答案。
抵达弗里敦之后,我花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发现了住在一间临时寓所里的史密斯。我一直等待着,直到确信他就在屋内,然后我便破门而入,在史密斯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嗨,我们上次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史密斯偷偷瞄了一眼手提箱(他根本没机会拿到它),然后盯着我。在他苍白的脸孔上,眼睛显得特别大。“你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所以要你讲给我听。”
“如果我不讲,那又怎样?”
“也许我会掐断你的脖子,然后找到你的包,把它丢进我能找到的温度最高的锅炉里,那样不管它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全都会灰飞烟灭。”史密斯的眼睛睁得愈加大了,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接着他的眼珠子转到一侧,停住不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不断地抽动,双手以外的整个身子则瘫软了下来。
吉妮告诉我说:“他癫痫病发作了。”
“我看到了。”我继续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像他所患的那种癫痫病,在紧张情绪的触发下的确会发作。”
就像某人闯进他的房间、威胁说要捏断他的脖子之类造成心理紧张的事。我叹了口气,在确认史密斯的癫痫发作没有危及他的性命后,改为紧握他的手腕,耐心地等待着。
三分钟后,史密斯的眼神不再涣散。他看了我一会儿后才想起刚发生的事。“你开心了?”他无力地说道。
“闭上你的嘴。对你,我可没有一点同情。”
“真的吗?”史密斯举起他那只没被我抓住的手。他的手指关节饱受关节炎的折磨,连看一眼都几乎是种痛苦,“你看到了吗?我几乎没法用这只手抓紧提包。即便是此刻它也仍在疼痛。它总是在疼痛。你能明白一直疼着的感觉吗?”史密斯虚弱的嗓音在最后一句停了下来,似乎他没有接上上一口气。
我将视线挪开,避免看到史密斯的那只扭曲可怕的手。“不能。但这又怎么能证明那些我认为你正在干的事情纯属正当呢?”
“你不明白。”
“那好,我是不明白。你和我两人为什么不跃迁到我所来自的那个未来,让那里管事的人物听一下你的详细解释?”
史密斯的眼神中露出了畏惧。“你不能那么做。”
“我能。而且我即将要那么干。”
“不!”史密斯试图挣脱我的束缚,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哮喘发作。”吉妮提示道。史密斯的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在口袋里拼命摸索。他想要掏出一个小型器械,却将它掉落到床上。我观望着这一切,试图保持冷静。“喷雾给药器。”吉妮补充说。
我捡起那玩意儿,将它递给史密斯。尽管史密斯的手掌歪扭,呼吸费劲,可他还是尽可能小心地握住给药器,然后从里面喷射了些东西到嘴巴里。几分钟后,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这“正常”当然仅对他而言。他盯着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给药器。“谢谢。”
“我猜我刚才救了你的命。”
“的确。你本可以不救我。”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尽管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要问,因为我仍然无法确定史密斯的罪过。即便我确信他有罪,但如果我能够阻止,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史密斯好像有点窘迫,把脸转到了一边。“那是个明智的问题,不是吗?你已经猜到我要干的事了。”
“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没法正视他的双眼,可史密斯的脸抽动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我捉摸不透的神情。“是的。”
“你在故意散播某种即将被称为西班牙流感的病毒。三月份你在堪萨斯州释放了第一批病毒,接着在六月份调查了它的扩散情况,发现它还不够致命。因此你就到这儿来散播更为致命的病毒变种。”
“很正确。”
“我猜想你做这一切是有原因的。”
史密斯转过脸,避开我的目光。“我要改变未来。”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时空干涉。那就是西班牙流感销声匿迹的原因吧?”
“当然。”他的焦躁嗓音已经变成了低声细语,但我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早就在纳闷,没有哪种自然存在的疾病会在三个不同的地点同时出现,接着又不留踪迹地彻底消失。”
“是啊,它会消失的。我们就是这么设计的——通过一条用基因工程设计出的自毁指令。那种你称作西班牙流感病毒的玩意儿会在一年后消失。”
“哎呀,你还真是‘人道’。”
我的挖苦得到了反应。史密斯扭头盯着我。“该死的,你知道什么啊?人道?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杂种!你有没有听说过自体免疫瘟疫?”我缓缓地摇了摇脑袋,史密斯则颤抖了一下,“它真的发生了。你来自于……哪个时空?”
“这与你无关。”
“二十世纪之后,还是二十一世纪之后?”
我决定把实情告诉他。“二十一世纪后。”
“上帝保佑。”史密斯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他仰起头,仿佛能够看穿屋顶似的,“我们阻止了它们。”
“阻止了什么?”
“自体免疫瘟疫。”史密斯再次举起了他的手,眼睛依旧朝上凝望着无法见到的天空,“我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突如其来。许多疚病的发病率迅猛增加,先是百分之一百,再是百分之两百,后来就每年都要增加三百个百分点。哮喘、甲状腺机能低下症、甲状腺机能亢进、关节炎,还有许多其他病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弄懂了:进化和科学辜负了我们。进化赋予人类越来越强的免疫系统,让我们经受住地球上所有疫病的袭击。而与此同时,我们培育出各种疫苗,使得我们不断增强、越来越警觉的免疫系统远离自然存在的众多疾病。”史密斯静默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呼吸着。
“接着昵?”我想引他讲下去。
“接着?你真是个呆子。你难道没明白吗?我们的免疫系统是如此地强大,如此地警觉,却没有足够的事情可做。于是它们就攻击了我们。事态愈加恶化。我们的消化系统、我们的神经系统、我们的各个关节、我们的心血管系统,全都遭到了攻击——每个系统。直到差不多有数百万人遭受痛苦的折磨,每天都有更加多的人因此而丧命,我们这才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
“数百万人?”我回应道。
“那是最初的数目。到如今已有几十亿人了。几十亿人变成了残疾,垂死挣扎,而元凶就是本该保护他们的免疫系统。”最后史密斯重新看着我,双眼圆睁,“几十亿人。社会在崩溃。整个世界都如此。太多的人在最基本的方面出了毛病,而我们对其束手无策。他们只是在苟延残喘,死得非常缓慢,需要越来越多的医疗护理。我们唯一的‘对策’就是用手头仅有的一些拙劣的方法来压制免疫系统。你知道当我们那么做之后发生了什么吗?自体免疫疾病得到了缓解,可之后人们就会死于为数众多的‘正常’疾病。我们没法取胜。”史密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必须服用药物,以防我的免疫系统给我造成更大的痛楚,而这些药让我极易癫痫发作。这简直就可以称作是与魔鬼做的交易,对吧?”
我尝试着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真相抑或谎言,可是一无所获。我改为询问吉妮,然后重复了她的话:“那件事是在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发生的。我们开发出了治疗方法。”
“可我们没有!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为你们弄来了时间。”
“给我们?”我突然想到了一些早已知道的事。一次杀死拥有最强免疫系统的人类成员的流感。数以千万计的死亡人数。留下那些有着较弱免疫系统的人类,让他们活下去,把基因传给子子孙孙,“优生学原理。”
“不!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反正不是要让人类更加‘优秀’。此刻我们从人类基因库里剔除足够多的具有强健免疫系统的基因,为的是要推迟自体免疫瘟疫的大爆发,拖延一到两代人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让医学赶在瘟疫吞噬掉整个人类之前开发出诊断和治疗那些疫病的方法。”
我再次求助于吉妮:“他说的那些东西是不是挺有道理?”
“他所描绘的状况没有超出历史结果的可能性范围。”
“它是否可信?”
“数据不足。”
史密斯抖动着身体,我低头看去,发现我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甚至连他干瘦的手臂上的皮肉都被我摁得从手指的缝隙里鼓了出来。“你想要随随便便就杀害几千万人。”
史密斯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的确。这是为了未来几十亿人的利益。”
“我以前听到过这类的辩解。”
“我确信你听过。”
“你认为这样就会拯救自己?出现另一个健健康康的史密斯?”
“我不确定。我也不在乎。我不在乎自己。”他的眼睛眨动着,避开了我的视线,可我还是看到他落下了眼泪。“为了孩子。”史密斯再次低声地说,“亲爱的主啊,保佑那些孩子吧。他们甚至不明白这一切。他们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关节扭曲,使他们变成残废,还最终杀死他们。他们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而我们甚至没法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我们没法帮到他们。”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当你遇到那些意欲大肆屠杀的家伙时,他们该是口沫飞溅,像狂热的信徒那样讲话,他们的眼睛中应该充满了对自己的行径纯属正义的坚定信念。我本该绝对地确信阻止杀戮是个正确的选择。而与此相反,我现在却感到有些不确定。这股情绪转而化为愤怒。“你仅仅为了孩子,就要杀害几千万人,哈?你就没有为自己做点打算?难道你没意识到这一可能:在这个时空散播西班牙流感,可能就会让你在未来消失?消灭了你自己的先祖,在你所创造的时空闭合环之外,你就不复存在了?你永远没机会看到那个你所要创造的全新世界!”
史密斯的嘴巴开始嚅动,片刻之后才开口作答,但我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古怪的闪光,我猜想那一定是出于强烈的渴望。“这事比我自己要重要得多。”
我合上双眼。我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我的历史里,史密斯的使命无疑获得了成功,达成了其最直接的目标:西斑牙流感杀死了几千万人。如果我阻止了他,我就会大大地扰乱时空,给此刻之后的未来带来无法预知的后果。那将会是史密斯描绘的那个可怕的未来吗?是较好的未来,抑或是更坏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无从知晓。“我怎么能放你逃脱,让你去杀害几千万人?”我最终和缓地说道。
史密斯紧盯着我的眼睛。“为了将来的几十亿人。”
“这种算术真令人憎恶。”
“这是实情。该死的,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想要这么干?”
不知怎么的,这次我知道史密斯没在撒谎。该我作抉择了:改变我的未来,抑或让史密斯犯下一起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我或许能拯救下几千万人,并且——如果相信史密斯所说的——同时宣判几十亿人将要接受可怖的宿命。不管我在这个时空进行的干涉引起了什么结果,它所衍生出的未来有可能不比我所知的那个未来差劲。但是未来不可知晓。或许,许多在我的历史中本该死去的人依然会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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