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三辑)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第二章 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第三章 一次奇妙偶遇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