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不过,我不会让生命熔炉在我手里熄灭的。我不会辜负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来到生命熔炉,看那暗红涌动的金属液,或者把图象调出来,看那些蠕动的小生命。这是一些简单的粗糙的生命,但无论如何,它们已超越物质的范畴。1亿年之后,10亿年之后,它们进化到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呢?看着它们,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种感觉,即妻子腹中刚刚诞生一个小生命时的感觉。
老马很够朋友,为我促成一次电视辩论。“或者你说服社会,或者让社会说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师坐在演播厅内,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刑法,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
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作出回答。”
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做对人类有益处吗?”
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觉。”
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
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
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
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
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
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
“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
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
【
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做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耀得璀灿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做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啊。
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意。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渺的圣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啊。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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