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间透着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家闺秀,才女型的人物。看见我们,她从容地说:是伯父伯母吧,逸飞出去买早点了,我在收拾屋子。有事吗?一会儿让逸飞把电话打回去。我说没事,这么多天没接他的电话,爹妈惦记他。女子说,他很好,就是太忙,不知道他忙的是什么,他研究的东西我弄不大懂。对了,我叫君兰,姓君名兰,这个姓比较少见,所以报了名字后常常有人还追问我的姓。我是写文章的,和逸飞认识一年了。那边坐着的是逸壮哥哥吧,代我向他问好。再见。
挂了电话,我骂道:小兔崽子,有了对象也不告诉一声,弄得咱俩手足无措,人家君兰倒反客为主,说话的口气比我们还家常。老伴担心地说,看样子她的年龄比小飞大。我说大两岁好,能管住他,咱们就少操心了。这位君兰的名字我在报上见过,是京城有点名气的女作家。这当儿逸壮一直在远远地盯着屏幕,他疑惑地问:这是飞弟的媳妇?飞飞的媳妇不是青云?我赶紧打岔:快吃饭快吃饭,该上班了。
逸壮骑自行车走了,我仍悄悄跟后边作保镖。出了大门,碰见青云也去上班,她照旧甜甜地笑着,问一声“靳伯早”。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老大不忍。中学时小飞跳过两级,比她小两岁,她今年该是27岁了,但婚事迟迟未定,我估摸着她还是不能忘情于小飞。小飞跳到她的班级后,两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云是第一,小飞则在2至5名中跳动。我曾督促小飞向她学习,青云惨然道:靳伯,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个“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来的,小飞学得多轻松!篮球、足球、围棋、篆刻、乐器,样样他都会一手,好像从没见他用功,但功课又从没落到人后。靳伯,有时候我忍不住嫉妒他,爹妈为啥不给我一个像他那样的好脑瓜呢。
那次谈话中她的“悲凉”给我印象很深,那不像是一个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10年后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可能当时她已经有了预感?在高三时,她的成绩忽然垮了,不是慢慢下降,而是来了个大溃决。确确实实,就像是张得太紧的弓弦一下子绷断了。高考落榜后,崔哥崔嫂、如苹和我都劝她复读一年,我们说你这次只是发挥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谈学习色变的地步,抵死不再上学,后来到餐馆里当了服务员。
青云长得小巧文静,懂礼数,心地善良,从小就是小飞的小姐姐。小飞一直喜欢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爱。老伴也喜欢她,是盼着她有朝一日作靳家的媳妇。不久前她还隐晦地埋怨青云没把小飞抓住,那次青云又是惨然一笑,直率地说:靳婶,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一直想抓住他,问题是能抓住吗?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我一直是仰着脸看他。我那时刻苦用功,其中也有这个念头在里边,但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现在用得上那句老话:望尘莫及了。
送逸壮回来,我喊来老伴说,你最好用委婉的方式把君兰的事捅给青云,让她彻底断了想头,别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终身。如苹认真地说,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晚我就去。就在这时,我感到脑子里来了一阵“晃动”。很难形容它,像是有人非常快地把我的大脑(仅是脑髓)晃了一下,或者像是一道压缩之波飞速从脑髓里闪过——不是闪过,是从大脑的内部、从它的深处突然泛出来的。
这绝不是错觉,因为我看到老伴的脸色也略现苍白,看来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波晃动。“地震?”两人同时反应道,但显然不是。屋里的东西都平静如常,屋角的风铃也静静地悬垂在那里。
我们都觉得大脑发木,有点恶心,一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真是怪了,这到底是咋回事?时间大致是早晨7点30分。
8月5号晴
那种奇怪的震感又来了,尽管脑袋发木,我还是记下了准确的时间:6点35分。老伴有同样的震感,脑袋发木,恶心,但逸壮似乎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可见的反应。
真是咄咄怪事。上午喝茶时,和崔哥、张叔他们聊起这件事,他们也说有类似的感觉。
晚上接大壮回家,他显得分外高兴,说今天干了2000个瓶盖,厂长表扬他,还骂别人“有头有脑的还赶不上傻哥”。我听得心中发苦,也担心他的同伴们今后会迁怒于他,但逸壮正在兴头上,我只好把话咽到肚里。
逸壮说,爸爸,国庆节放假还带我去柿子洞玩吧。我说行啊,你怎么会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看见小飞的媳妇,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壮说的柿子洞是老家一个无名溶洞,洞子极大极阔,一座山基本被滴水淘空了,成了一个大致为圆锥形的山洞。洞里阴暗潮湿,凉气沁人肌骨,时有细泉叮咚。一束光线正好从山顶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升落,光柱也会缓缓地转动方向。洞外是满山的柿树,秋天,深绿色的柿叶中藏着一只只鲜红透亮的圆果。这是中国北方难得见到的大溶洞,可惜山深路险,没有开发成景点。
两个儿子小的时候,我带他们回去过两次,有一次把青云也带去了。三个孩子在那儿玩得很开心,难怪20年后逸壮还记得它。
晚上青云来串门,困惑地问我,那种脑子里的震动是咋回事,她见到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肯定不是错觉,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地震局也问了,他们说这几天全国没有任何“可感地震”。“我想问问小飞,他已经是大脑袋科学家了。最近来过电话吗?”她似不经意地说。我和老伴心中发苦,可怜的云儿,她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她还有意无意地常常想听到逸飞的消息。
逸壮已经凑过去,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他比青云大3岁呢,但从小就跟着小飞混喊“云姐”,我们也懒得纠正他。青云很漂亮,皮肤白中透红,刚洗过的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穿着薄薄的圆领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壮看得略有些脸红,但并没把手抽回去,仍亲切地笑着,和逸壮拉家常。多年来逸壮就是这样,老实说,开始我们很担心傻儿子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后来证明这是多虑。逸壮肯定很喜欢青云的漂亮,但这种喜欢是纯洁的。即使他因为肉体的饥渴而变得暴戾时,青云的出现也常常是一针有效的镇静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的懵懂心灵中,青云已经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许他知道青云是“弟弟的媳妇”?青云肯定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管逸壮对她再亲热,她也能以平常心态处之,言谈举止真像一位姐姐。这也是如苹喜欢她的重要原因。
我朝如苹使个眼色,让她把昨天的打算付诸实施,但逸壮抢先了一步。他说云姐姐,昨天打电话时我们看见小飞屋里有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欢她。我爸不喜欢她,我妈也不喜欢她。青云的脸变白了,她扭头勉强笑道:靳叔,靳婶,小飞是不是找了个对象?叫啥名字,是干什么的?
这下弄得我俩很理亏似的,我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什么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是打电话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是个作家。我看看青云,又硬起心肠说,听君兰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我和如苹正在措辞,想安慰她,又不能太露形迹,这时傻儿子又把事情搞糟了。他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我们真的不喜欢她,我们喜欢你。这下青云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扭头就跑了。
我俩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小飞进了科学院后,我就看准了这个结局。不是因为地位金钱这类的世俗之见,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和学识不是一个层次,硬捏到一块儿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我俩很喜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缩头缩脑的,声音怯怯地问: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吗?我长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但我知道他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他要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他永远只能以5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不过,看来他本人并不觉得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但如果正常人突然下落到他的地位呢?
其实不必为他惆怅,就拿我自己来说,和小飞怕也不属于一个层次。我曾问他在科学院是搞什么专业,他的回答我就听不懂。他说他的专业是“大物理”,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将统一于此,也许只有数学和逻辑学除外。大爆炸产生的宇宙按“大物理”揭示的简并规律,演化成今天千姿百态的世界;所以各门学科逆着时间回溯时,自然也会逐渐汇流于大爆炸的起点。宇宙蛋是绝对高熵的,不能携带任何信息,因此当人类回溯到这儿,也就到达了宇宙的终级真理。我听得糊里糊涂——而且,这和我多年形成的世界观也颇有冲突,以后我就不再多问了。
有时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海森堡、霍金和小飞这类天才们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正常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我从不相信是上帝创造人类——如果是,那上帝一定是个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粗疏的工匠。他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和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他不能认真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
不过,也许他老人家正是有意为之?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自然不能暴殄天物,普洒众生。一笑。
晚上检查了壮儿的日记,字仍是歪歪斜斜的,每个字有核桃大。上面写着:我惹云姐姐哭了,我很难过。我很难过。
可叹。
8月6日晴
那种震感又来了,5点40分,大致是23小时一次,也就是每隔一天来震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脑袋发木,不是木,是发空,像脑浆被搅动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沉淀,恢复透明。如苹也是这样,动作迟滞,脸色苍白,说话吭吭巴巴的。
同街坊闲谈,他们都是同样的感觉,还说电视上播音员说话也不利索了。晚上我看了看,真的是这样。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许是一种新的传染病。如苹说我是瞎说,没见过天下人都按时按点发病的传染病。我想她说得对,要不,是外星人的秘密武器?
我得问问儿子,我是指小飞,不是大壮。虽然他不是医生,可他住在聪明人堆里,比我们见多识广。我得问问他,今天不问了,今天光想睡。如苹也早早睡了,只有逸壮不想睡,奇怪,只有他一直没受影响。
8月7日阴
4点45分,震感。就像我15年前那场车祸,大脑一下子定住了,凝固了,变成一团混沌、黑暗。很久以后才有一道亮光慢慢射进来,脑浆才慢慢解冻。陈嫂家的忠志说今天不开出租车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可。我骑车送壮儿时也是歪歪倒倒的,十字口的警察眼睛瓷瞪着,指挥的手势比红绿灯明显慢了一拍。
我得问飞儿。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她叫君兰。君兰说话还利索,只是表情木木的,像是几天没睡觉,头发也乱。她说逸飞一夜没回,大概在研究所,那儿也是这样的震感。伯父你放心,没事的。她的笑容太古怪。
8月8日雨
震感,3点50分。如苹从那阵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我没敢骑车去送他,我看他骑得比我稳当多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我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帐算不利索。我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问说咋开的,我忘了。
我也忘了,不过后来想起来了。我说我陪你去吧,我们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她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我说不对,她就把一捧钱捧给我,让我从里面挑。我没敢挑,我怕自己算得也不对。
回来时我们淋湿了,如苹问我,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我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黏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
8月9日晴
给小飞打电话。我说如苹你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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