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他和教练搬到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使用化名登记,为的是尽量避免记者的追踪,也为了避开那些狂热的女性们。这会儿黄教练已经上床,盘脚静坐,瞑目沉思。他一直不知道黄伯伯练的是瑜伽还是气功。教练是爸爸从大陆中国聘来的,那时他才7岁,相处了18年,他们已经俨然是一对父子了,甚至在他心里,教练比亲生父亲更亲近一些。小时候,只要看见伯伯盘脚打坐,他就偷偷捅他的耳朵,伯伯从不生气。
这些回忆令他展颜一笑。教练也睁开了眼睛笑问:“谁的电话?是个中国姑娘?”“对,一个女神,一个活的、没有断臂的维纳斯女神。她叫田歌。”黄立均知道,这必然是决赛那天向豹飞献花的中国姑娘,他对那个姑娘印象颇佳,便追问道:“这几天怎么打算?”
“我要陪她痛痛快玩几天。7天以内无论有什么事你一概替我挡驾,别让那些记者烦我。”
“好的,你放心去吧。”
谢豹飞还没有经纪人,一应杂事都是教练代为处理。他交待道:“耐克公司的第一笔款子大概已经到了,我在利物浦船厂定购的游艇也早已峻工。你把手续清一下,让船厂即刻把船送过来,我想送给田歌。”
黄教练注意地看看他,看来他真被丘比特射中心脏了。他欣喜地说:“这些事我会处理的。豹儿,大赛之后是该轻松几天,但凡事不可过度,遇事不要冲动,你要记住我的话。”
“我会记住的。”
两个小时后,一对恋人已经到了著名的雅典卫城。谢豹飞今天穿一身伦敦菲利浦公司的运动休闲装,潇洒飘逸。田歌仍是一身素装,白色运动衫,白色短裤,白色旅游鞋,外加一顶白色遮阳帽,这身行头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调皮的中学男生。
谢豹飞租了一辆豪华的白色法拉利跑车,为了避开记者,他一直带着一副硕大的墨镜,不过田歌时刻能感受到墨镜后炽热的盯视。身体相接触时,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感。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像孩提之交那样熟稔了。田歌叹息着,也许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前世姻缘吧。
参观卫城的第一站是台伯农神庙,这是公元前447年-431年建造的,主祭神就是赫赫有名的智慧之神雅典娜。希腊是举世著名的大理石之乡,各种古典建筑都脱不开大理石的恩泽,台伯农神庙也是如此。这个长方形的白色圣殿,正面是主室, 背面是处女宫,四周立有46根精美的浮雕石柱,檐壁上也有精美的浮雕。这里原来还供奉有雅典娜的塑像,是古希腊著名雕刻家菲迪亚斯用黄金和象牙雕成,她头戴金盔,手执长矛和圆盾,盾上盘着双目耽耽的巨蛇。可惜,这座雕像已经被盗走了。
谢豹飞挽着恋人,低声讲解着檐壁浮雕的内容:这一幅是讲雅典娜的出生,这一幅是朝拜女神的游行场面。
“这一幅是什么?”
田歌仔细辨认着:“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
“对。两个神祗争夺雅典城的命名权,波塞冬向城市赠送一匹天马(象征征服),雅典娜向城市赠送一株橄榄树(象征和平)。爱好和平的雅典人判雅典娜获胜,于是该城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他笑道,“市内有一座著名的阿雷奥伯格法院,据说就是雅典娜亲手创建的。在希腊,神话和现实常常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田歌羡慕地望着他:“雅典你来过吧。”
“嗯,来过两次。我在田坛上还未出名时,父亲常常自掏路费让我去各个大赛现场观摩。像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97年雅典世界田径锦标赛,2001年温哥华世锦赛,我都去了。”他补充道,“我父亲在商业上比较成功,他的名下有两个中型的生物产业公司。”
台伯农神庙北面是埃雷赫修神庙,一幢造型别致的建筑,6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托着整体的大理石屋盖。田歌正在啧啧惊叹时,豹飞泼了一盆冷水:“这不是真品。由于城市废气的严重腐蚀,真品只好取下来了。雅典的污染极为严重,比你们中国更历害。”
这句话听起来不大顺耳,田歌不由皱起眉头,不过细想起来却无从反驳。中国的工业污染是不争之事实,谢豹飞是美国人,他也当然不会说“咱们中国”。但田歌仍觉得这句话相当剌耳。谢豹飞对她的芥蒂毫无觉察,仍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不久田歌也就释然了。
接下来他们参观了无翼女神庙,著名的古剧场和卫城博物馆。豹飞虽然只比田歌大3岁,但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成熟男人了。他娓娓讲述各个景点的历史,穿插着奇异多彩的希腊神话,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独特观点:
“希腊神话和东方神话不同,在古希腊人的神界里,同样有阴谋、通奸、乱伦、血腥的复仇、不计生死的爱情……一句话,希腊神话中还保留着原始民族的野性。对比起来,汉族神话未免太‘少年老成’。”他沉思着补充,“也许希腊人的野性还不太足,也许雅典建城时该选取天马而不是橄榄枝,那样希腊就不会有上千年的衰落,雅典娜的塑像也不会被人偷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
如果说刚才谢豹飞的话曾使田歌心存芥蒂,这番话又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两人吃了午饭,漫步到城脚下,那里是著名的阿蒂卡斯露天英雄剧场,每年8月有演出盛会。这会儿剧场里万头攒动,舞台上正上演着希腊现代文豪尼科斯·卡赞扎基所写的古典悲剧《奥德赛》。骄阳如火,剧场的气氛也如气温一样高涨。谢豹飞忽然瞥见一行人从剧场出来,个个衣冠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穿着按古典风格设计的时装。他认出这是希腊申奥主席、船王妻子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在她身后是希腊体育部长福拉斯。
不用说,这是东道主领贵宾参观古迹,她身后的游客肯定是奥委会委员之类的人物。
走过两人身旁时,吉亚纳忽然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向他们扫视一下,便含笑伸出手:“鲍菲·谢先生?”
谢豹飞仍带着那个硕大的墨镜,没想到安格洛普洛斯夫人会认出他。他忙取下墨镜,尴尬地说:
“你好,安格洛普洛斯夫人。我是想躲避记者。”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吉亚纳笑了:“我认出了这个漂亮惊人的中国姑娘,她是决赛那天向你献花的人吧,然后我认出了你的身材和脸型。”她转向田歌,亲切地问,“请问小姐芳名?”田歌没想到她在三天前的一瞥之后竟然认得自己,亲切感油然而生,她高兴地回答:“田歌。”吉亚纳执住姑娘双手,含笑打量着,看得田歌脸庞发烧。人与人的缘分很奇怪,在这几秒钟里,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姑娘美貌天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落落大方,清澈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善良。吉亚纳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你们准备在雅典逗留几天?走前一定到我家作客,再见。”她与两人握别,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然后匆匆追赶那队游客。田歌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
“我们真的去她家作客吗?我觉得同她特别投缘。”
“当然去啦,夫人已经邀请,不去就太失礼了。”
两人走下台阶,听见有人用汉语高声喊:“田歌姐姐!”三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仍背着各自的马桶包,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不甚整洁。田歌很高兴在异国能碰到熟人,迎过去笑道:
“是你们三位呵,看你们的样子,这几天真的露宿街头?”王刚兴致勃勃地说:“嗯,比希尔顿还舒服呢。这两夜很有心得,我们经过研究发现,希腊的星图和中国的基本一样,希腊的月亮也和中国的一样大。”他笑着问,“费先生和田先生呢?”
“还在赛场观阵。今天可能是羽毛球决赛吧,中国男队对丹麦,女队对马来西亚。”三个人偷眼盯着田歌的同伴,那个戴着硕大墨镜的男人。王刚悄声问:“这是谁?”田歌犹豫片刻,用英语问鲍菲:“这三位是我同机到雅典的中国伙伴,你是否愿意我向他们介绍你?”
鲍菲一直站在圈外打量着三人,这时也用英语问:“中国嬉皮士?”田歌笑了:“不,他们这几天露宿街头,所以外貌比较狼狈。”谢豹飞点点头,取下墨镜,向三位伸出手,不等他自我介绍,三个人几乎同时喊出来:“谢豹飞!”
三个人几乎乐疯了。6只手同时伸出来,七嘴八舌地嚷道:“谢先生,知道吗?我们都是冲着你来雅典的!你真伟大,你懂中国话吗?你为咱中国人争了光!”
田歌不由蹙起眉头,这几位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国内那些程式化的爱国主义作品给害的。在那些作品中,凡是外国的华人都有浓烈的中国情结,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但半天来的接触之后她已经发现,尽管谢豹飞身上并不缺少中国人情结,但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他在内心中对这些“过于自己人”的赞扬不见得有认同感。不过,不管谢豹飞心中是如何想的,表面上他仍是彬彬有礼。同三个人用汉语交谈几句后,他回过头用英语问田歌:“需要我帮助他们吗?我可以资助他们几天的住宿费。”
田歌急急喊道:“千万别!”她的脸庞发烧,匆忙扫视三人,担心他们听懂了豹飞的意思。
好在三个人的英语水平都不行,他们正仰着脸,热切地等着田歌姐姐的翻译。田歌松了口气,急中生智,笑道:
“豹飞在问,你们是否要他为你们签名。”
三人大喜过望,取下马桶包急急翻检着。田歌回过头笑着用英语说:“豹飞,千万不要提什么资助的事。他们并不是没钱住旅馆,只是想为自己的父母省几个钱。如果你能为他们签名留念,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礼物了。”
三个人已把自己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递过来,虔诚地看着他们的偶像。谢豹飞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三人把笔记本珍惜地装好,再次握手致谢。临别时王刚俯在田歌耳边轻声说:
“谢谢田歌姐姐,干得好,这样的英雄不能让外国女人抢走!”他们乐哈哈地走了。田歌双颊晕红,心中却是甜滋滋的。谢豹飞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评论道:“快乐的年轻人,是吗?”田歌高兴地挽住他的手臂。
坐上法拉利跑车后,田歌问:“下一站到哪儿?”
“到比雷埃夫斯海港,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谢豹飞轻描淡写地说。
“小礼物?为什么要到比雷埃夫斯港?”
谢豹飞已打开了停车制动器,取下墨镜扔在驾驶室的杂物台上:“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汽车一出停车场就飞快地加速,很快就达到180公里的时速。田歌看着车内豪华的装潢,抚摸着用澳大利亚小牛皮精工制作的座垫,在心中暗想,豹飞确实是典型的“扬基”性格。中国司机开车讲究平稳起动,减速停车,尤其是对这辆昂贵的法拉利,不知道要宠到什么样呢。但谢豹飞却从不讲这些规矩,即使是仅仅20米的挪车,他也是急加速后再急刹车,弄得田歌头晕目眩的。和中国人比起来,他显然有更强的野性,他的生命力要更加强悍,不过,这正是田歌所看重的。
汽车开上了滨海大道,她发现豹飞一直皱着眉头,频频地看反光镜。她担心地问:“怎么了?”
豹飞简捷地说:“似乎有人跟踪。就是后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从停车场出来时它似乎就跟上我们了。”他加快车速,后边的菲亚特也加速追上来。他减慢车速,菲亚特加快车速超过他们,但在越出半个车头后,菲亚特也减慢车速,与法拉利保持并行。一个穿大方格衬衣的中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对准法拉利的前挡风玻璃频频拍照。这是那些被称为狗仔队的讨厌记者,他们是寄生在名人身上的跳蚤,死皮赖脸地纠缠着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政界要人……拿他们的隐私去卖大价钱。至于这些隐私被爆光后是否会造成别人的痛苦,他们是从不往心里去的。上个世纪末,威尔士王妃黛安娜——这原是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在狗仔队的追逼下车毁人亡,一时惹起公愤,那些爱搞花边新闻的报纸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仅仅一年后,他们(报纸和狗仔队)又故态复萌了。
谢豹飞愤怒地落下车窗,作手势让他们滚蛋。那个家伙不但毫不收敛,反倒趁着车窗落下的机会拍摄得更起劲了。谢豹飞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车,田歌的身体骤然前冲,幸亏安全带拉住了她。静下神看看,菲亚特已经超到前边,豹飞驾着法拉利从内侧超过去,猛打方向盘,狠狠撞击菲亚特的内侧。菲亚特车内的人惊恐万状,田歌也急急喊:
“不要这样,豹飞,不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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