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耍彼懒恕?br />
8月9日晴
给小飞打电话。我说如苹你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如苹难过地说,要是把认的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我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急死了。
小飞接的电话,今天他屋里没有那个女人,他很快地说我知道原因,我早就知道原因。你们别担心,担心也没有用。这两天我就回家,趁火车还运行。火车现在是自动驾驶。小飞说话呆怔怔的,就像是大壮。头发也乱,衣服不整齐。如苹哭了,说小飞你可别变傻呀,我们都变傻也没关系,你可别变傻呀。小飞笑了,他说别担心,担心也没用,别难过,难过也没用,因为它来得太快了。他的笑很难看。
8月10日
大壮还要去上班,他高低不让我送了,他说爸你们是不是变得和我一样了?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我很生气,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可是我舍不得打他。
我没领回退休金,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我去取存款,电脑也生病了。怎么办呢?急死了。
大壮也没上成班。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
青云来了,坐在家里不走,乐哈哈地说我等逸飞哥哥回来,他今天能到家吗?让我给他做饭吧,我想他。她笑,笑得不好看。大壮争辩说是小飞弟弟,小飞是你弟弟,不是哥哥。她说那我等小飞弟弟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发愁了,我就有依靠了。
8月11日
我们上街买菜,大壮要搀我们。我没钱了,没钱也不要紧,卖菜的人真好,他们不要钱。卖粮食的打开门,让人们自己拿。街上没有汽车了,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邮筒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他脸上有血。
8月12日
今天没事可记。我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我不能忘了认字,千万、千万不能忘。
8月13日
今天去买菜,还是不要钱。可是菜很少,卖菜的人很难为情,她说不是我小气,是送菜的人少了,我也没办法,赶明儿没菜卖了,我可咋办呀。我们忘了锁门,回去时见青云在厨房炒菜,她高兴地对我喊:小飞回来了!小飞回来就好了!
小飞回来也没有办法。他很瘦,如苹很心疼。他不说话,皱着眉头,老是抱着他的日记,千万、千万不能丢了,爸爸,妈妈,我的日记千万不能丢了。我问小飞,咱们该咋办?小飞说你看我的日记吧,我提前写在日记里了。日记里写的事我自己也忘了。
靳逸飞日记
8月4日
国家地震局、美国地震局、美日地下中微子观测站、中国授时站我都问了,所有仪器都没有记录——但所有人都有震感。真是我预言过的宇宙原生波吗?
假如真是这样,则仪器不作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所有物质和空间都在同步胀缩。但我不理解为什么独独人脑会有反应——即如它是宇宙中最精密的仪器,它也是在“胀缩之内”而不是“胀缩之外”呀,逻辑上说不通。
8月5日
又一次震感。已不必怀疑了,我问了美、日、俄、德、以色列、澳、南非、英、新加坡等国的朋友,他们都是在北京时间6点35分30秒(换算)感觉到的。这是对的。按我的理论,震感抵达各地不会有先后,它是从第四维空间发出,波源与三维世界任何一点都绝对等距。
它不是孤立波也不奇怪——在宇宙边界的漫反射中被离散了。可惜无法预言这组波能延续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十万年?
想想此事真有讽刺意义。所有最精密的仪器都失效,只有人脑才有反应——却是以慢性死亡的方式作出反应。今天头昏,不写了。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8月8日
不能再自我欺骗了。震波确实对智力有相当强的破坏作用,并且是累加的。按已知的情况估算,15—20次震波就能使人变成弱智人,就像大壮哥那样。上帝啊,如果你确实存在,我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你!
8月9日
在中央智囊会上我坦陈了自己的意见。怎么办?无法可想。这种过于急剧的智力崩溃肯定会彻底毁掉科学和现代化社会——如果不是人类本身的话。假如是某种基因突变使人类全部失去双腿、双手、胃肠、心肺,现代科学都有办法应付。但如果是失去智慧,那就根本无法可想。
快点行动吧——在我们没变成白痴之前。保存资料,保存生命,让人类尽快捡回原始人的本能。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工具,都将在数月之内失去效用,哪怕是一只普通打火机。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失去能够使用它们的智力,接着会失去相应的维修供应系统。只有那些能够靠野果和兽皮活下去的人,才是人类复兴的希望。
上帝多么公平,他对智力的破坏是“劫富济贫”,智商越高的人衰退越凶猛,弱智者则几乎没有损失。这是个好兆头啊,我苦笑着对大家说,它说明智力下滑很可能终止于像我哥哥那样的弱智者水平——而不是猩猩、穿山甲或腔棘鱼。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8月10日
君兰说她要走了。请走吧,我们吸引对方的是才华,不是肌肉、尾羽和性激素。如果才华失去,我们不如及早分离,尚能保留住对方往日的形象。她的智力下滑比我更甚,她已经不能写文章了。我从她的大眼睛中看到她的恐惧,看到了她的崩溃。上帝、佛祖、安拉、老聃、玉皇,我俯伏在地向你们祈祷,你们尽可收去我的肢体、眼睛、健康、寿命和一切的一切——但请为我留下智慧吧。
8月11日
越是先进国家越易于受到它的打击,西方国家肯定已经崩溃,所有的信息流(网络、同步卫星、短波长波、光缆通讯、航班)全部空了,中断了。但这些我们无法去确认,人类又回到了哥伦布以前的隔绝状态。
哭泣无益。绝望无益。焦躁无益。得赶紧抓住残存的智力,为今后做点补救。明天回家,带家人离开注定要崩溃的城市,我想就回柿子洞吧。今天先列一个生活必需品的清单,我怕到家后就……清单要尽量列全。不能用电子笔记本,用纸本,但愿我不要忘了这些亲切的方块字。我的英语、德语,还有其它几种语言已经全都忘了,就像是开水浇过的雪堆。
老天,为我留一点智慧吧,哪怕就像大壮哥哥那样。
带上全家到柿子洞去,在那儿熬过1年、10年。但愿邪恶之波扫过后智力还能复原。
8月18日
小飞催我们快点、快点、快点,趁我们的灵智还没毁完。我们按小飞的清单分头准备。
第一项是火种。(一定要保留火种!即使我们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只要保留住火种,它就能慢慢开启人的智慧。不要打火机,要火柴,尽可能多的火柴。还要姥爷留下的火镰。)
商店没有人。我到商店里拿走了所有的火柴。我问小飞,“火镰”是啥东西。小飞也忘了,小飞想得很苦。后来小飞把脸扭过去,泪水刷刷地往下流。大壮哭着为他擦泪,你别哭,你哭我们都想哭。后来大壮上阁楼里扒出了他姥爷留下的旱烟袋和……我想起来那就是火镰!那个小钢片和白石头,用它能打出一点火星,嚓,嚓。小飞笑了,脸上挂着泪。他说就是它,等火柴用完,就用它生火。大壮哥谢谢你,你真聪明。大壮笑了,很好看。他说我也不知道啥叫火镰,可是我想咱姥爷就留下这一样东西,小时候我常玩。大壮问小飞,旱烟袋也带上吗?小飞想了半天,犹豫地说带上吧,既然在一块儿放着,很可能生火时得用上它。小飞真细心。
第二项是武器。(要刀,长矛。不要枪支,弹药无法补充。走前记着到体育用品商店买几把弓箭。)小飞,弓箭在哪儿?我不记得你带回来过。小飞又流泪了,他忘了。小飞别难过,我们只带刀子算了。
第三项是干粮。如苹烙了很多烙饼,还带了方便面。
第四项是冬天的衣服。今天不写了,很累。
8月19日
青云眼睛肿了,像两个桃子。崔哥崔嫂找不到,已经三天了。我们帮青云找呀找呀,可是我们不敢走远,怕忘了回家的路。如苹说青云你跟我们走吧,大壮小飞说云姐你跟我们走吧,到柿子洞去。青云立刻笑了,笑得很好看。她说靳婶你歇着,让我来烙馍。她边干边哼着歌。
这会儿快来震了。青云钻到如苹怀里,我和小飞互相看着,谁都很恐惧。可是害怕也挡不住,它还是来了,我们吐了一阵,去睡觉。
8月30日
下了火车又走了很多天。路上一堆一堆的人,乱转,都不知道干啥。青云说他们多可怜,喊上他们一块走吧。小飞很残忍(这个词用得不好)地说不能喊,柿子洞能盛几个人?青云小声问他们咋办?小飞狠狠地说总有人能熬过去的,总有一些能熬过去的。
我们太累了,我有10天没记日记。这不好,我说过要天天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我不能忘了识字。可是我们都忘了多带笔,我只有一支圆珠笔,小飞有一支钢笔,大壮书包里有三支画画的铅笔。铅笔最好,不用墨水。如果铅笔也用完呢?小飞说我不记日记了,笔全都留给你吧,等你去世我再接着记,这是这个氏族的历史呀。
晚上在小溪边睡,山很高,树不多,有很多草。我们在水里抓了“旁血”。这两个字不对,可是我想不起来。就是那种有八条腿、横着爬的。很好吃。
夜里很冷,大壮、小飞和铁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沟火。这个沟字也不对。铁子我们不认识,他是自己跟上我们的,他是个男的,今年12岁。火真大啊,毕毕剥剥地响,把青云的头发燎焦了,火苗有几米高。有剑齿虎不怕,有剑齿象也不怕。那时还没有老虎和狮子吧,也没有恐龙,恐龙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火柴,是雷电引起的天火。开始我们也怕火,和野兽一样怕火。后来不怕了,用它吓狼群,用它烤肉吃,我们的猴毛褪了,就变成人了。
青云真的喜欢小飞,一天到晚跟着他,仰着脸看他,再累,还是笑。晚上她和小飞睡在一起,他们都脱光了衣服,青云尖声叫着。大壮有时爬起来看他俩,铁子有时也抬起头看。我和如苹都使劲闭着眼,不看。那不好,我明天就告诉小飞和青云那不好。不是那件事不好,是让别人看见不好。
8月32日
我们担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找到了,很顺利。小的洞口,得弯着腰进去。进去就很大,像个大金字塔。我们都笑啊笑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在这儿一直住到变聪明那一天。
柿子还没熟,不过我知道山里有很多东西能吃,我们不会饿死的。还要存些过冬,有山韭菜、野葱、野蒜、野金针、石白菜、酸枣、野葡萄、杨桃、地曲连、蘑菇,溪里还有小鱼和螃蟹。我想起这两个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没有来震,我们也没呕吐。后来我们都睡了。青云和小飞还是搂着睡,我今天没批评他们不好,等明天再说吧。
9月5日
我们一下子睡了两天三夜!是电子表上的日历告诉我们的。睡前的日记我记成了8月32号,真丢人,小飞说不要改它。醒来后,我发现脑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感觉。我小声对小飞说,两天三夜都没来震了,是我们睡得太熟?小飞坚决地摇摇头:过去夜里来震时,哪次不是从梦里把人折腾醒?不是这个原因。我问,那会是什么?是山洞把震挡住了?小飞苦笑道:哪能恁容易就挡住,美国、日本地下几千米的中微子观测站也挡不住。这种震波是从高维世界传来的,你可以想像它是从每一个夸克深处冒出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大家都坐起来,从眼神看都很清醒。突然清醒了,我们反倒不自然,就像一下子发现彼此都是裸体的那种感觉。如苹惊问青云呢?青云到哪儿啦?我看见她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她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下意识地一直掩着胸口。大家喊她时,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地下,高低不开口。大壮真是个混小子!他笑嘻嘻地跑过去拉着青云的手,云姐姐,你干吗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比现在还要好看。青云的面孔刷地红透了,狠狠地甩脱大壮跑出洞去。如苹喊着云儿!云儿!跟着跑出去。我出去时,青云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我骂道:青云!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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