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跟着跑出去。我出去时,青云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我骂道:青云!你这个糊涂娘儿们,咱们刚清醒了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哩,你还想把自己撞傻么?我拉住她硬着心肠说,我知道你是嫌丢人,我告诉你那不算丢人。若是咱们真的变回茹毛饮血、浑沌未开的猿人,能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我们还指望着你哩。
我和如苹把她拉回去,小飞冷淡地喝了一声:哭什么!现在是哭的时候么,是害羞的时候么。青云真的不哭了,伏到小飞怀里。
洞里很冷,小飞让大壮和铁子出洞拾柴火,燃起一堆篝火。烟聚在山洞里,熏得每人都泪汪汪的。大壮和铁子在笑,绕着火堆打闹,别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来震,比糊涂的时候更要怕。
今天一直没有震感。
9月6日
小飞一早就把我叫醒。我觉得今天大脑更清爽了点儿,但还没有沉淀得清澈透明。小飞说我想做个试验,今天24小时洞外都要保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作用——按说是不可能屏蔽的,但我们要验证。我想让你们几个换班出去,我不出去。爸,我想留一个清醒的人观察全局。说这话时他别转了眼光,口气硬硬的。
我安慰他:孩子,你的考虑很对。我们要把最聪明的脑袋保护好,这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你。他凄然一笑:谢谢爸爸。
我和如苹先出去拾柴和找野菜。没多久就来震了,9点30分,仍是脑浆被搅动,呕吐。歇息一阵我们强撑着回去了,留在洞中的人都没事。
9月7日
我和如苹还要出去值班,我们心怀恐惧,但我不想让孩子们受罪。后来青云和铁子争着去了。在洞里歇了一天,脑子恢复不少。外边的人又“震”了,时间是8点35分,留在洞内的人仍没事。小飞说不必怀疑了,肯定这个金字塔形的洞穴有极强的屏蔽作用,究竟为什么他还不知道,可能是特殊的几何形状形成了反相波峰,冲消了原来的震波。
9月8日
青云坚决不让我和如苹出洞,拉着大壮出去了。她说我年轻,震两次没关系。他们是6点钟出去的,8点大壮把她拖回来,她面色苍白,吐得满身都是污秽,但大壮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我见她悄悄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轻声问,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事,是吗?
我不忍看下去。小飞把她揽到怀里,把她的衣服扣子扣好,絮絮地说了一夜的话。
9月9日
小飞说不用试验了,今后大家出去拾柴打野果都要避开来震的时刻。这个时间很好推算的,每隔22小时55分一次。他苦笑道,这么一道小算术题,三天前我竟然算不出来!
他躲在洞子深处考虑了很久,出来对我说:爸爸,我要赶紧返回京城,抢救一批科学家,把他们带到洞里来。靠着这个奇异的山洞,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的“火种”。至于后面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这一趟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10次震动足以把我再次变成白痴,那时的我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和回山洞的路?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我和如苹、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大壮和铁子也说我们替你去吧。小飞说不行,这件事你们替不了。这两天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间。
9月11日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他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我和如苹的目光。我把他喊到角落里,低声说:飞儿,让我替你去吧,我想我能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对不?小飞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擦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这个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虽然我没有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灵智,变成白痴!
我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他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还要自己去。我已经克服了恐惧,明天我就出发。如果……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一块儿生活。
9月12日
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4点来震。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4点5分,她歪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她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小飞咬着牙,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安慰道: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也没有多停,他背上挂包,看看大家,掉头出了山洞。
9月13日
大脑越来越清醒了,亿万脑细胞都像是勤勉忠诚的战士,先前它们被震昏了,但是一旦清醒过来,就急不可耐地、不言不语地归队。我的思维完全恢复了震前的水平,也许还要更灵光一些。
小飞走了,我们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想成为衰亡人类中唯一的一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现在还痴呆呆的,有点像个梦游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去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我们产生了错觉,认为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这使我们更加怜悯他。
9月15日
青云总算恢复了,她在闲暇时常常坐在洞口,痴痴地望着洞外。不过我们很清楚,这只是热恋中的“痴”,不是智力上的傻。她不问小飞的情况——明知问也是白问,只是默默地干着活。
带入洞中的干粮我们尽量不去动,但我们都没野外生存的经验,每天采集的野菜野果根本不够果腹,更别说储备冬粮了。好在我们发现了几片包谷地,包谷基本成熟了。如果再等一个月没人来收获,它就是我们的。
9月17日
今天铁子碰见一个人,一个看来清醒的人!他隔着山涧,乐哈哈地喊:你们是住在轩辕洞的那家人吧(原来柿子洞的真名叫轩辕洞),有空儿来我家串串,我家就在前边山坡上,那棵大柿树的下边。柿子也熟了,来这儿尝个鲜。喊完就扛着包谷走了。
铁子回来告诉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洞外也有神志清醒的人,这是偶然,还是普遍?是不是那令人恐惧的魔鬼之波已经过去了?不过铁子的话不可全信,毕竟他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再说,即使是弱智人,也并非不能说几句流畅的话(大壮就能)。
虽然尽往悲观处分析,但从内心讲我相信铁子的话。不错,一个弱智者也能说出几句流畅的话,但一个刚受过魔鬼之波蹂躏的正常人绝不会这样乐哈儿。
明天我要去找找这个乡民。
9月18日
夜里我被惊醒,听见洞口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尽力睁大眼睛,隐约见一个身影摸着洞壁过来,在路上磕磕碰碰的。我赶紧摸出头边的尖刀,低声喝问:是谁?那人说:是我,青云!
我擦了一根火柴,青云加快步子过来。靳叔,没有震波了!她狂喜地说,小飞在外边不会受折磨了!
火柴熄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洋溢着欢乐之情的笑脸。她偎在我身边急切地说,按推算该是昨晚10点30分来震,我在9点半就悄悄出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现在总该有凌晨3点了吧,看来那种震波确实消失了!可能几天前就消失了呢。
如苹爬起来搂住青云大哭起来,哭得酣畅淋漓。所有人都醒了,连声问是咋了?咋了?靳叔,靳叔!爸,妈!我说没事都睡吧,是你妈梦见小飞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出洞值班时那种赶都赶不走的惧怕,想来青云强迫自己出洞时也是同样心情吧,便觉得冰凉的泪水往鼻凹处直淌。
折腾了一阵刚想睡熟,又被强劲的飞机轰鸣声惊醒。轰鸣声时高时低,青白色的强光倏地在洞口闪过。听见洪亮的送话器的声音: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点火,我们要降落!
不用说是小飞的声音。我们都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的青白色的光柱,绕着这一带盘旋。我们用力叫喊,打手电,青云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起大火。直升机马上飞来,盘旋两圈后在火堆旁落下,旋翼的强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小飞从炫目的光柱中跑出来,大声喊:爸,妈,震波已经过去了,我接你们回去!
我们乐痴了,老伴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说:什么也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我和君兰是派往郑州的特派员,顺路捎你们一段,快走吧!
一个女人从黑影中闪出来: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我认出她是君兰,外表仍是那样高雅、雍容。她搀着我和如苹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来。我忽然觉得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她没有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她悄悄地登上飞机,把自己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直升机没有片刻耽误,立即轰鸣着离地了。强光扫过前方,把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暗中,洞口的那堆火很快缩小、消失。小飞说京城开始恢复正常,正向各大城市派遣特派员,以尽快恢复各地的秩序。我见君兰从人缝中挤到后边,紧挨青云坐下,两人头抵着头,低声说着什么。我努力向后侧着耳朵,在轰鸣声中捡拾着后边的低语。
君兰的声音:小飞说了你的情况……我愿意退出……和小飞同居半年……怎样使小飞更幸福……听你的……
青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声音很低,也很冷静:……更般配……祝你们幸福……
薄暮渐消,朝霞初染。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似乎很羞怯地犹豫片刻,然后便冉冉直上,将光明遍洒山川。飞机到了一座小城市,盘旋两圈便开始降落。开始我没认出这是哪儿,小飞扭回头说,到家了,我和君兰不能在这儿耽误,请你们照顾好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吧。
不少人围过来,好奇地看着直升机。君兰抢先跳下地,扶着我和如苹下去。我同君兰握手告别:再见,君兰姑娘,你是个聪明女子。我又同小飞拥别:小飞,安心干你的大事,不要为家里操心,我们会照顾好青云和她腹中的孩子。好了,同你的妻子吻别,赶快出发吧。
如苹惊讶地盯着我,青云震惊地瞪着我,君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小飞瞟我一眼,一言不发,走过去吻吻青云的嘴唇,返身登机。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高空,洇入蓝天的背景中。青云默默走过来,感激地依在我的身旁。大壮傻呼呼地盯着她的腹部追问,你真的有小宝宝了吗?真的吗?宝宝生下来该咋喊我?青云的脸庞微微发红,但她没有否认,很坦然地说,该向你喊伯伯的。
我们穿过人群回家,在门口看见了崔哥崔嫂。他们分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见了失踪多日的女儿没有哭,没有问长问短,只是嘻嘻地笑。青云冲过去把他们拥到怀里,边笑边流泪。我拍拍崔哥的肩膀笑道:亲家你好哇,回去让青云做碗醒酒汤,清醒清醒,咱还得商量着操办婚事哩。然后我领着大壮和铁子走进自个家门。
在机上我曾问小飞,轩辕洞真的有屏蔽作用吗?为什么?小飞说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等社会秩序正常后,一定认真做好这件事。但下机后我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忘了问小飞,这种震波还会再来吗?
但愿它不会再来了。
太空雕像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欢迎,从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两个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他们穿着雪白的太空服,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张娃娃脸,大约25岁。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这艘巨大的X…33L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