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太突然了,这样重大的问题,我一定充分考虑。不过我想我一定会同意。”
雪丽小姐把他揽进怀里。“问题是三戒律的制定者没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你的所有成年直系亲属都已作古,当然……除了妻子。”她低声说,“你能接受一个崇拜者的爱情吗?”
王亚当紧紧拥抱她。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位女子的爱恋,对她头脑中第二智能的恐惧,让爱情为阴谋服务的内疚……这一切都被欲火暂时烧毁了,他揭开雪丽身上的毛巾。
“啊,不!”雪丽笑着捉住他的手,“请等一下,马上到零点了。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时刻,我想与你共享”。
她披上毛巾,按一下电铃,老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把一盒生日蛋糕放到桌上。他和王亚当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悄然退出。
雪丽小姐正专心地用火柴点燃蜡烛,鲜艳的蜡烛花周围是25根小蜡烛,中央是一根硕大的红蜡烛。“你的25岁生日?”亚当问。
她正点燃最大的那根,笑着摇摇头:“不仅如此。”
亚当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紧张的期待,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承认雪丽小姐是个女人。他突然大悟:
“你的回归日!”
时钟正敲响12点。她的目光忽然一阵迷茫,象是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她的意识,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又逐渐澄清。她吁一口气,微笑着用英语说:
“请不要用汉语,从现在起我只能用15岁以前的母语了。不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回归日,我现在也是一个自然人,同你一样。”
王亚当在刹那间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雪丽小姐在100天内不会有第二智能了,自己不必对她的“第三只眼睛“心存疑惧,从现在起她是一个在智力上和自己平等的真正女人了。他激动的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雪丽安静地偎在他的胸膛上,亚当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雪丽茫然抬起头,亚当笑了,改用英语说:
“你们在植入前有什么感觉?害怕吗?”
“恰恰相反。我们急切地盼望这一天,只有在植入后,当我们瞬间获得如此沉重的知识后,才感觉到心灵的重负,所以我们非常理解那些老科学家拒绝植入第二智能的固执。”
王亚当沉吟片刻,小心地问:
“那麽,是否有人愿意恢复自然人状态?”
雪丽活泼地回答:“当然了!那个人不想无忧无虑地乐一阵子呢。不过,如果永远做一个傻BABY,那就太幼稚,太不负责了。”
王亚当沉默了,他抚摸着雪丽光滑的脊梁,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他轻声笑道:
“还要问几个傻问题。毕竟这是我生死有关的大事,我又是200年前的自然人,智力低下是情有可原的,对不?”
雪丽在他耳边笑着:
“不要忘了我现在也是自然人,200年来自然人脑并无显著的变化,不必过分的谦虚。”
“你们难道不担心,比如说,某一天所有的第二智能都被输入一个程序,使人类服从于某一个狂人?”
“地球人委员会对此有最严格的保护措施,与之相比,自然人保护核按纽的程序不值一提。即使如此,也没有那一个狂人能引起核大战呀。”
“但你们要对付的对手也不同。”
雪丽安祥的说:“既使河水中有一湾回流又有什么关系?自然人实际上也能被输入程序呀。比如文化革命的狂热,就在一段时期内输入到甚至多数人的头脑中。”
亚当再度沉默了。
凌晨四点,雪丽知道这是计算机选择的最佳受孕时刻。“来吧,”她悄声说,“我要为你生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这一瞬间浮现在亚当脑中的是三戒律第三款:
“受孕时夫妻双方必须处于自然人状态。”这使他的欢乐多少打了折扣。
50天后。亚当夫妻签署了如下的文件:“王亚当,30岁,已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自愿输入第二智能。
”雪丽,女,25岁,新智人编号34-64305,系王亚当合法妻子。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同意我丈夫植入第二智能。“
文件的副文是大法院关于两人清醒状态及自然人状态的认可证书,长达103页,证书编号46-27853。
离开长城饭店前往医院时,亚当瞥见老侍者远远地目送他,神色悲凉。”风萧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想,一场胜负未卜的争斗至此开始了。
十年后
这一天,各报以通栏标题报道了地球科学委员会终身名誉主席钱人杰博士逝世的消息,多数人反应平淡,他们把这条消息储存于二级检索体内信息库中。
王亚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从270层楼上乌瞰,好象置身于星际,他感到孤单。儿子让雪丽接走了,她正处于第二个回归期,一般来说,在回归期内的母性本能要强烈得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与雪丽的婚姻是计算机精心选定的,这个选择很成功--他们生下了一个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达180,健康指数95,都创造了新记录。
至于婚姻本身则早已破裂,对破裂原因,亚当总是淡淡地说:”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沟自然较深了。”
亚当的第一个回归期马上就要结束,在这100天中,平时忽略的一些思绪和感情都复苏了。这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心理上短暂的“返祖”现象,为此他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专著。但钱博士逝世以后,这种感情回潮越来越强烈,几至于把他淹没。他自嘲地想这只能归结于他作过三十年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的回音太强了。
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慧子的巨幅照片平静的凝视。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汉书”,这100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象一下子扯掉了蒙面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丑陋。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象两只蜜蜂被蜜糖引进了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了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所作所为,就象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了残余的自然人,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了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格。他象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已经死了,他也象李陵送别苏武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的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调整到同步,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我们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仍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她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不会保持一月之久的,他想。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
“爸爸,我想钱爷爷…”话语中带着哭声。亚当想安慰儿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静默片刻后,他挂上电话,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
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最后的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的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象满清时代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为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似吗?
我并不敢评判钱老前辈,他是一代科学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坚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这种节操使我们钦服。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钱先生已承认了现实,在心境平静、天伦之乐中安度余生。自始至终,他保持着敏锐的自然智力,保持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我多么希望在9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儿子身上会烙下他祖父的印记。
世界太复杂了,越是深刻了解世界,越是对造物主心怀疑惧。谁敢自封为历史的评判者?也许一个孩子能看到大人不能看见的后背,也许低等智能中一个佼佼者的直觉能胜过高等智能复杂而祥尽的推理判断。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新智人已丧失了很多自然人的生趣,多了一些机器的特性。我们不得不尊重计算机的选择去向某位姑娘求爱,我们在男欢女爱的同时,清醒地了解荷尔蒙与激情的数量关系--这实在是过于痛苦的清醒。我们在科学上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植入智能的BEL级别,以及输入知识的结构类型,就象吃蜂王浆的工蜂会变成蜂王,这无疑是一种新的不公正……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将沿着造物主划定之路不可逆转地前进,不管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与恐龙不同的是,人类将始终头脑清醒地寻找路标,拂去灰尘,辨认字迹,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
20分钟后,我将启动第二智能。届时,今晚这些暂时的心理迷乱和无用的感伤会烟消云散。谨以此文表示真诚的哀悼,愿科学之父的灵魂在天安息。
可爱的机器犬
我的机器犬代理销售公司办得很红火,既经营名贵的宠物犬和导盲犬,也有比较大路货的看家犬和牧羊犬,一色的日本产品,制造精良,质量上乘,用户投诉率仅有0。01%。不过,就是这微不足道的0。01%,使得张冲经理(就是我)几乎走了一次麦城。
这事得从巴图的一次电话开始。巴图是我少年时在草原夏令营结识的铁哥儿们,如今已长成一条剽悍的蒙古大汉,脸色黑中见红,声音如黄钟大吕。他说他在家乡办的牧场很兴旺,羊群已发展到3000多头。又夸他的几只牧羊犬如何通人性,有赛虎、尖耳朵、小花点……
这话当然挠着我的痒处,我说你老土了不是?脑筋太僵化,现在已跨进21世纪了,竟还不知道使用机器犬?机器犬的优点是无可比拟的,它们一次购置后就不再需要运行费用,用起来可靠、方便,而且几乎是万能的。这么说吧,你就是让它为你揩屁股,它也会干,只要输进去相关程序。还有——我经销的都是最上乘的日本原装货!
巴图在屏幕上怀疑地盯着我——当然不是怀疑他的哥儿们,而是面对“商人”的本能怀疑。他淡不唧地撂了一句:都知道美国的电脑最棒,不是日本。我讽刺道,行啊哥儿们,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你对什么是机器人还有最起码的了解。但机器人毕竟不是电脑,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告诉你,日本的机器人制造业世界领先,这是公认的。
巴图直橛橛地说,你在说机器犬,咋又扯到机器人身上?
这家伙冥顽不灵真让我急眼了,我说你这人咋咬着屎橛打转转?两者的机理和内部构造完全一样嘛,区别不过是:两条腿——四条腿,没尾巴——有尾巴。不要忘了,你的嘴里还长有两颗“犬”齿哩。
巴图忽然哈哈大笑:我是逗你哩,你先送来一条样品吧,不过,必须你亲自送来。
我损他:单单一条狗的生意,值得我从青岛飞到内蒙?不过说归说,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几次诚心邀我去草原玩,我都忙于俗务不能脱身。我说好吧,听说嫂嫂乌云其其格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你一直金屋藏娇,还没让我见过一面哩,冲着她我也得去。
于是第二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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