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他们都把林松自杀的决心看作一出闹剧,而我则惊恐地听着定时炸弹的嚓嚓声在日益临近。七天之后,林松对我平静地说:他又进行了最严格的验算,那个公式(包括60年后的崩溃)都是正确的。我哈哈大笑(但愿他没听出笑声中的勉强),说,那好吧,咱们打个世纪之赌,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对我来说很难,要活到100岁呢,但我还是要尽力做到——咱们看看谁的观点正确。说吧,定什么样的赌注?我愿意来个倾家之赌,我是必胜无疑的……
  林松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再见。”
  第二天林松向学校递了长假,驾车到国内几个风景区游玩。临走前告诉我,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关的资料已经全部从电脑中删除。我想,也许走这一趟他的心结会有所释放。但我错了,一个月后传来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监理部门说,那天下着小雨,刚湿了一层地皮,是路面最滑的时候。他驾车失控,撞到一棵大树上。不过我想,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爷爷的叙述远没有这样连贯,他讲述中经常有长时间的停顿,有时会再三重复己讲过的事。而且越到后来,他的话头越凌乱,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条理。他累了,胸脯起伏着,眯着眼睛。阿梅几次进来,用眼色示意我:该让老爷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别来干扰。不把这件事说完,老爷子不会中断的。
  曾爷爷说,林松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着这场世纪之赌的结局。我当然会赢的,只要神经正常的人都确信这一点。但有时候,夜半醒来,一阵慌乱也会突然袭来:林松说的会不会应验?他是那么自信,他说数学是上帝的律条,大自然的指纹,数学的诅咒是不可禳解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岁诞辰,我才敢确切地说:我赢了。
  曾爷爷总算讲完了,喃喃地说:“我赢了,我赢了啊。”我适时地站起来说:曾爷爷,你赢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还有一个盛大的寿宴呢。
  我在寿宴上再为你祝贺。  我扶他睡好,轻轻走出去。阿梅对我直摇头,说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是为了那个世纪之赌才强撑到100岁?还有那个林松,真是为一个公式去自杀?都是些不可理喻的怪人。
  我没有附和她,我已经被曾爷爷的话感染了,心头有一根大弦在缓缓起伏。
  宴席备好了,我让机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顷回来,以机器人的死板声调说,何慈康先生不愿睡醒。斗斗立即跳起来,说;老懒虫,我去收拾他,老爷爷最怕我的。他嚷着蹦跳着去了,但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管家说的是“不愿睡醒”,而不是“不愿起床”,这两种用词是有区别的,而机器人用词一向很准确。我追着儿子去了,听见他在喊“老懒虫起床”,他的语调中渐渐带着焦灼,带着哭腔。我走进屋,见儿子正在摇晃老人,而曾爷爷双眼紧闭,脸上凝固着轻松的笑意。
  曾爷爷死了,生活很快恢复平静,他毕竟已经是百岁老人,算是喜丧了。斗斗还没有适应老爷爷的突然离去,有时追着我和阿梅问:人死了,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了,还会不会回来……不过他很快就会把死者淡忘的。
  只有我不能把这件事丢下。曾爷爷的讲述敲响了我心里一根大弦,它一直在缓缓波动,不会静止。我到网上去查,没找到有关那个公式的任何资料。那个水花已经完全消失在时间之河里。在造物主眼里,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都可一笑弃之。但我不死心。我忆起曾爷爷说他咨询过某位数学家,那么,他该是带着公式去的吧,应该把它拷进笔记本电脑吧。我在阁楼里找到曾爷爷的笔记本电脑,是2006年的老式样,盖板上落满浮尘。在打开电脑时免不了心中忐忑,60年了,电脑很可能已经报废,那么这个秘密将永远失落在芯片迷宫中。这个公式直接连着两个人的生生死死,千万不要被湮没啊。还好,电脑顺利启动,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那个怪异的公式。我看不懂,不过不要紧,总有人懂得它吧。
  我辗转托人,找到一位年轻的数学才俊。那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听我说话时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晒笑,似乎我是不该闯入数学宫殿的乞丐。但在我讲完两个人的生生死死之后,这家伙确实受了感动。他慨然说:“行,我帮你看看这个玩意儿,三天后,不,一个星期后你来。”
  但实际上是整整一个月后他才得出明确的结果。他困惑地说:这个公式确实没有任何错误,它与这些年的统计资料(包括林松死后这60年)非常吻合。但奇怪的是,只要从任一点出发向后推算,那么一段时间后灾难曲线必然出现陡升。这段时间近似于定值,在60·65年这么一个很窄的区间内波动。似乎公式中的自变量已被消去,变成一个近常值函数,但公式又是绝对不可化简的。也许能用这句话来比喻:这个公式是“宇称不守恒”的,自后向前的计算是正常的,符合统计数据和人的直观;但自某点向后的计算则会在60年后出现陡升,完全不合情理。两个方向的计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时间之箭。
  “我没能弄懂它,”他羞恼地说,“它的深处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今天的数学家还不能理解。也许上帝是透过它来向我们警示什么。”这家伙最后阴郁地说。
  我把曾爷爷的墓立在林松的墓旁边,我想,在这个寂静的公墓里,在野花绿草覆盖的地下,他们两人会继续探讨那个怪异的公式,继续他们的赌赛,直到地老天荒吧。
  我把两张曲线图分别刻在两人的墓碑上。曾爷爷的图里,“进步”和“灾难”互相呼应着向右上方伸展,但灾难永远低于进步。我想,这足以代表曾爷爷的天才,他以极简单的曲线精确描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以自己的直观胜过数学家的严密推理。林松的图里,“灾难”从某一处开始,像眼镜蛇似的突然昂起脑袋。我想,这也足以代表林松的才华。他以这个怪异的公式给我们以宗教般的隐喻:人类啊,谨慎吧,泼天的灾难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着你们哩。
  曾爷爷赢了,但林松也没输,在不同的层面上,他们都是胜者。
  尾注:曾爷爷提出的“何慈康系数”已被经济学家、未来学家们所接受,他们正热烈讨论,如何在允许范围内尽力降低该系数的值,就像工程师在热力学定律的范围内提高热机的效率。


 


 


    
  


解读生命

  
  山猫直升机已在沙海里飞了四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延起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的野鸭。它显然已经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着。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地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很像是受控飞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了地球人的科技水平!
  师长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高鼻子没准在捣什么鬼。不管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应派你们团长去,你知道为啥选中你?”师长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说下去,“你是咱师的团营长中墨水喝得最多的,年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袋,对付洋人没问题;要是面前站个外星人,嗨……”
  邝景才苦笑道:“师长,陆军学院里没教过怎样对付外星人,压根儿没开这门课。再说,外星人不说英语。”
  “是吗?那你说该谁去?”
  “这该是宇宙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和政府首脑们的事。”
  师长沉下脸:“那好嘛,这事就交给你,你在一个小时内给我找出一个什么宇宙学家来吧。”
  邝景才嘿嘿笑了,讨好地说:“师长,我没说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将无能,将来落个挥泪斩马谡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
  师长告诉他,为这次搜索行动,师里配备了最强的装备,进口的山猫武装直升机,空对地导弹,火焰喷射器,燃烧弹。十个队员都是从各团挑出来的军事尖子,还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女军医夏凌凌。看见邝景才微微摇头,师长问:“咋啦?”
  “没啥,只是沙漠里不会有专设的女厕所。为啥不派个男军医呢?”
  师长根本没理他的要求,但这番话倒是引起他的重视,他立即郑重交待:
  “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记着,在沙漠中绝不能让夏凌凌离开你的视线,解手也不行!据我所知,某地质队在塔克拉玛干勘探时,有个姑娘只是到沙丘后解个手,就从此失踪了。勘探队发疯地找,7天后才在一座沙丘顶上找到了她,尸体已经风干,肚子让飞鸟掏尽了。切记我的话!”
  邝景才悚然道:“是!”
  “另外,脑子里多长根弦。那个大国为啥主动通知咱们?他有这样好的心肠?遇事多往深处想想。时刻与我保持联络,但通话时注意保密。”
  这是早上7点的事,9点他们就乘机出发。现在是下午1点,酷日烧烤着赤裸的沙漠,即使在几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热浪。身后的夏凌凌脱下军帽扇着风,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鲜艳的内衣领。邝影才扫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叹息:女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话。其他战士都是衣帽整齐,像驾驶员陈小兵,排长何振洋,维族战士克里木等,他们全神贯注,双手紧握武器,汗珠从军帽下不断滚落。
  天边突然出现了很大一片绿地。在沉闷的黄色中飞了这么久,乍一看到绿色,他们都觉得眼前一亮。直升机降低了高度,飞机下面,肉苁蓉和骆驼刺顽强地展示着绿色,几只黄羊被惊动,敏捷地逃向远方。紧接着大片胡杨林扑入视野。这种树生命力极其强盛,它们能生长千年,死后千年不倒,干枯的枝干虬曲向上,像是地狱中冤死者尽力伸出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怪异,本地人常称为魔鬼林。直升机上的人们活跃起来,挤在舱门观赏这奇特的景色。
  忽然驾驶员沉声喝道:“营长,你看这边!”
  邝景才几乎同时发现了那个爆炸现场。眼前是一片焦黑的树干,它们大多被连根拔起,根朝内,树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圆。圆心在胡杨林的边缘,是一个呈锥形的浅坑。胡杨林外的沙丘被抹平了,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纹。邝景才不禁想起有关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写,两者非常相像。当然,这儿的爆炸规模要小多了。
  直升机盘旋两周,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和坠毁的装置。邝景才让直升机在爆炸中心降落,他们跳下机舱,拉开扇形,严密地搜索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很细,沙丘背风处十分松软,连骆驼也无法行走。但现在脚下的沙面显然被爆炸压实了,仔细观察,在沙粒中发现一些极微细的银色金属颗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和机械装置的残骸,在爆心处的浅坑里也没有挖掘到什么东西,仿佛那个星体或飞碟在冲向地面的一声爆炸中被完全气化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确有一个“东西”在这儿坠落,某大国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陨石?某个国家的侦察卫星?或者真的是外星飞船?暂时还是个谜。
  夕阳慢慢坠落在沙丘后,酷热几乎在一瞬间消失尽净,寒意渐次升起。邝景才尽量收集了一些金属颗粒,命令战士集合,准备返回。当夏凌凌乐颠颠地跑过来时,邝景才犹豫一下,问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个凹处吧——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夏凌凌面孔红红地说:“谢谢。”
  她过去了,邝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着女医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劳累和徒劳无功显然没有影响姑娘的情绪,她脸色红润,眼睛眉毛里都含着笑。
  邝营长微嘲地说:“你的情绪满好嘛,看来你很喜欢这趟野游。”
  夏凌凌听出他的揶揄,莞尔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见到外星来客,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你不信有外星人?”
  “不,我非常相信。记得读过一个很好的比喻——在沙漠的某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