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颍馊司陀κ油侨耍 ?br />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廷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5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2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和不耐烦。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雅库里斯说:“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这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就是一次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现在,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坚定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了共识,这种改良后的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我知道奥委会正陷入激烈的争论——豹人的成绩是否算是人类的纪录。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奥运成绩,倒可以作为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
“谢谢,我的问题完了。”
金斯走下证人席,雅库里斯说:“这位证人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单位出具的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却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因此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的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3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单位出具证明,我想我就具备了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我姑且把它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无罪释放了。”
他向被告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土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人类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10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3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道:
“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28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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