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我是28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8颗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七个儿子,也是惟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碎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七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3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断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说,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人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59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后重新开庭,法官和陪审员走回自己的座位,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静。在前一段庭审中,听众已经经历了几次感情反复,谢教授从一个邪恶的科学狂人变成悲壮的殉道者,但这个形象随后又被鲍菲母亲的话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苦笑道,“坦率地说,对此案的判决已经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时此刻,在新的法律问世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能对此做出判决。对于法官的名誉来说,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又尽可能咨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的观点大致和两位先生关于后人类的观点相同。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所以,我即将宣读的判决是权宜性的,是在现行法律基础上所作的变通。”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作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份颇有分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为自己那天的冲动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钻进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点火启动前,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那辆车的前窗落下来,谢教授从车内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科学狂人之死
在庆祝我获得2100年龚古尔文学奖的酒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大学时代的恋人。
祝贺的人流退潮后,露出了一块粗犷的礁石。他仍是那样不修边幅,一头乱发桀骜不驯,端着高脚酒杯倚在柜台上,漠然地看着众人。与我的目光交遇时,他咧嘴一笑,朝我举一举酒杯。
一舜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我走过去低声说道:“是你。”
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微笑道:“谢谢你能来。”
十年未见。他的前额已刻上皱纹,头发也开始过早地谢顶,不过目光之聪睿深沉丝毫未减当年。
“我早料到这一天了。你有足够的才华,又有足够的虚荣心,逃不脱世俗虚名的诱惑。”
这就是他的见面辞,我冷冷地说:
“谢谢。这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好的贺词。”
他浑似未闻,心不在焉地扫视着众人,酒会的客人俱是社会名流、各界精英,他们正冷淡地注视着这位显然不属于他们圈内的陌生人。他则斜着眼睛,报以居高临下的冷笑。
良久他才回头,淡然笑道:
“我其实是在嘲笑我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并不单是为了你的劳什子文学奖。十年来我呕心沥血,总算搞出一样小东西。这就迫不及待,想在旧情人面前炫耀一番。”
我涣然一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才华他的狂傲了。十年来他离群独居,默默无闻。他说的小东西,一定是足以改变世界的伟大发明;
我瞪着他,他笑着,平静而懒散。这正是他的习惯,在每个重大发现之前,他都会目光迷乱,如痴如狂,灵魂游荡在躯体之外,直到取得大突破才复归平静,我略为沉吟,问道:
“那东酉在哪儿?”
“在我山中寓所里,三小时的飞机路程。”
我断然以“好,我们现在就去。”
我向众人匆匆告罪,随他走出酒店,把众人的惊愕不满抛在身后。
他叫胡狼,一个怪极了的名字。正象我叫白王雪,丝毫不带淑女的雅趣。
在大学我们几乎成为夫妻,是生物和文学的联姻。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我在学生时代还不能区别崇拜和爱情吧。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世纪性的天才,光芒四射,足以使一个自诩为才女的人也仰慕不已。但不幸的是。天才总有一些怪癖,他常常随口甩出几句无君无父的怪论,其尖刻令人心悸。
比如他说:“靓女俊男和脓血枯骨的区别,只是原子堆砌的外部形态不同。”
以后每当对镜欣赏自己的如花娇颜时,我都会想起这句该死的话。他又说:“人类对残疾人和老人讲人道,只是因为有多余的社会财富可以养活一些废品,如果万一人类又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么第一批敢把‘人道’抛弃的人才能生存。”
我难以驳倒他。也许他的话代表着残忍的自然法则,但这种残忍使我心头滴血!
我们最终分手了,也是为了类似的原因。
好象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他的博士宿舍里,一阵耳鬓厮磨后陷入情热中,两人拥抱狂吻、浑身战栗……忽然他推开我,点上一支烟,冷淡地说:
“这一大堆可笑的忙乱动作,都是他妈的荷尔蒙在作怪。”
很久我才捂住心中滴血的伤口。我扣好衣服,理理头发,冷冷地说:
“你的深刻思想,实际上不过是生物肽的电化学反应,与狗见盘子流口水的过程并无本质区别,我想我们可以说再见了。”
在那之后我就离开了学校,从此没有再见过他,但我却难以忘怀。
我把初恋交给了这么一个怪才,他的才华象岩浆一样贮藏着巨大的能量,一旦喷发,极有可能摧毁自己,又摧毁了世界。
十年来我一直孤身一人,带着几许恐惧,默然等待着天边的惊雷,直到今天。
他的住室在山中,十分简朴,似乎不属于21世纪。屋中冷落萧条,处处留着单身汉的痕迹。只有两只雪白的一模一样的波斯猫在我们身边撒欢,为这间僧舍增添了一份生趣。我一左一右抱起小猫逗弄着,不动声色地问:
“你是没结婚,还是妻子不愿住这儿受苦?”
“婚姻是男人的地狱。”他随口念道,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还未下地狱,你还有机会掳获一个战利品。”
我冷冷地反唇相讥:“蒙你的教诲,我已完全摆脱那可恶的荷尔蒙了。我来这儿也不是谈论婚嫁。你的机器在哪儿?”
他领我走进屋后一个岩洞内,洞内光怪陆离,银光闪烁,象是走进科幻世界。那件“小东西”蹲伏在深处,象一头天外巨兽,各种气液电管路和仿生物构件密密麻麻,令人眩晕。只有控制板用十分简洁,一块高清晰度大屏幕,一个按钮,一排红绿指示灯,控制板旁是一个类似太空舱的密封门。胡狼看着它,目光中又出露狂热。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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