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学时放风筝比赛了,我自制的知了风筝得了第一名。风筝飞得那么高远!蓝天白云是那么纯净!……还有一件得意事,我轻而易举地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蛋,推销了556。4万元货物,我自己得了7%即38。9万元回扣。其实促销方法再简单不过——从夫人处迂回进攻。循序渐进。
……
我忽然顿住!
我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瓜,那么我是谁?我自然是宋坚,那么是我骗了我自己?
我能感到骗了宋坚的得意,又能感到顿悟真情后的愤怒……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狂怒异常,瞪着血红的眼睛,似乎要择人而噬。纵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赝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码是什么!
脑海中浊浪翻滚。几分钟后,浊浪渐渐平息,沉淀成泾渭分明的两层思维——我总算把思路理清了。我当然是宋坚,但在思维导流过程中,因为未知的原因,掺杂了钱与吾的少量伴生思维!
对面几位科学泰斗已觉察到异常,惊惧地面面相觑。钱与吾做手势让他们镇静。他缓缓地走过来,甜蜜他微笑着。我狂怒地想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我的身体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脑指挥不了身体。
我从牙缝里嘶嘶地说:“你这个魔鬼!”
钱与吾的微笑冻住了,逐渐转为狞笑。我从来想不到这位笑弥陀会变得这么狰狞。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希望宋先生识相一点,按法律规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过50%,且大脑不得更换。否则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为亿万家产的新主人,并带着家产下嫁一位新的白马王子?”。
我冷笑着,这种威胁对我已无效了。这副皮囊的穷富荣辱甚至生死都关我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反抗,那正是我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我感到渗人骨髓的疲倦。
钱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蔼,一副长者之凤。他诚恳地说:
“当然我们不会这样做。我们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我和这几位先生会终生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只须每年支付50万元的保密费。”
后排的几位科学泰斗又恢复了老僧入定的姿态。
几分钟后,钱先生笑容灿烂地宣布,经权威们一致认定,思维导流术质量完全合格。掌声中,我漠然与钱先生和几位科学前辈握手,漠然挽着雅倩的手臂,在镁光灯闪烁中走出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坐上罗尔斯——岁伊斯轿车。一路上雅倩紧偎住我,兴致勃勃的唠叨什么事,好象是关于更换耳朵的费用。我漠然置之。
我想几个月后雅倩也会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魔鬼梦幻
黑姆利索地为司马平戴好魔幻传感器,一个亮闪闪的类似太空人头盔的玩艺儿。传感器的触脚像章鱼一样密密麻麻地吸在他脑袋上。黑姆熄了屋里所有的电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青幽幽的微光。青光在天花板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颇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巫师。
他俯在司马平头顶上叹声说道:
“好了,你马上就能获得空前的全功能感官享受。不过我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他在阴影中得意地笑着,“这是双向梦幻机,幻觉中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按你的思维发展。所以,你头脑中最隐秘的思想都将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不管是龌龊的欲念还是圣洁的愿望。你如果想中止这个游戏,现在还来得及。”
司马平仰面躺在转椅上,被传感器头盔箍得不能动弹。他略有些紧张,不过,听了黑姆的警告,他反而淡然一笑:
“我不是圣人,脑袋里恐怕少不了几株毒苗,不过我很乐意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请开始吧。”
黑姆盯了他一会儿,咧嘴笑道:
“好,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现在请你放松思想,尽力挖掘你的回忆和愿望,梦幻机将在适当时候切入你的思维。”
他打开机器,司马平听到均匀的嗡嗡声,他的思维随着这波声荡开,散人无边的混饨。
(A向思维)
回忆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吧。
今天我心情抑郁。十年前,车祸使我脑部重伤后我便离世隐居,从那时起我常常陷人周期性的深度抑郁中。我不想让妻子和儿子陪我受苦,照例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独坐室内,失神地看着夜空,一波又一波的抑郁感几乎把我吞没。忽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一个瘦长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子,金丝眼镜后面闪着恶意的微笑。他的笑容和鹰钩鼻子我似乎很熟悉,似乎与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有关,我苦苦思索,回忆不起来。
他拎着一个巨大的皮箱,见我认不出他,似乎很惊奇:
“司马平,你不认得我了?”
我很是歉然,忙请他进屋,抑郁地说:
“十年前我因车祸脑部受伤,记忆力坏透了。你是……”
他恍然大悟:
“我的天!我一直怀疑一个天才怎么消失了十年,原来如此!”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十年前,一个著名的生物研究所里,有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博士,她对所里的男同事有过这么一个评价:在我们所里,有两个天才足以在科学史上留名,不过两人中一个是圣徒,另一个是撒旦。”
他停了一下,接着冷笑道:
“我就是她说的撒旦,你是她心中的圣徒。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点点头,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那个白鸽般纯情可人的女博士,她叫尹雪,想起那个才华横溢的司马平,那就是我。一场车祸扭曲了我的人生之路。现在我是一个才智低下的庸人,往日的光辉恰恰成为今日的痛苦。
半夜里我常常在思想的剧痛中醒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才智并来毁坏,它们只是被囚禁起来,它们一直咆哮着想冲破那间囚笼。
也许我关闭记忆之窗只是为了躲避过去。
那时,生物研究所里在才智上可与我匹敌的只有黑姆,但两个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他有一个奇怪的嗜痂之癖,不倦地刺探同事们的隐私,搜集他们心中点滴的龌龊、偶然的卑鄙。一旦得手,他就会乐不可支。
不少人惧怕他“美杜莎”般的目光。能够坦然直视他的人不多,我和尹雪就是其中两个。即使现在,我几乎算得上一个废人了,但我仍能坦然直视他的目光。
我微笑道:“欢迎你来我家。我已经十年没听到生物科学的消息了。我想你一定作出了惊人的发现——是不是在你的皮箱里?”
他咧开嘴笑了:“的确如此。”
我们没有多事寒暄,他仰坐在沙发上,开始傲然地介绍他的发明。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残余是多少,我是假定你的智商是中等偏下,好据此来调整我的讲解层次。”他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上帝真狠心,为什么偏偏折磨自己的信徒呢。”
我冷冷地说;“我信奉道德之神,不信奉上帝。请你开始正题吧。”
黑姆打开皮箱,拿出那个宇航员头盔似的玩艺儿,他得意洋洋地说:
“瞧,这就是我的发明,全功能双向梦幻机。为了把它的用处说清,不妨回顾一下历史。人类的生存本能实际表现在感官享受上。蒙昧时期的人们只有看到朝霞夕晖,听到松涛水声,吃到佳肴美味,行完男女之乐时才能获得感官享受。这些享乐很狭窄,但它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外部世界作用于感官的结果,我称其为‘真实影象’。
“后来,人们创造了诗赋文章、音乐舞蹈、电影电视……人类的感官享受也日益五彩缤纷。所有这些娱乐,都是先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作用于眼耳等感官,再把信号输入大脑,我称其为‘虚幻影象’。它是真实影象的延伸和扩大,真实世界里不能满足的欲望,可以在诗歌小说、电影电视里找到代用品。
“还有一种娱乐与它们不同——毒品。”
我抬眼盯着他,他咧嘴笑道:
“毒品。正人君子是不屑一顾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创造的灵感。它也是虚幻影象,不过它是用化学物质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不再经过人的外部感官,同样能得到逼真的感官享受。我们为什么不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过:“我再给当年的科学奇才上一堂启蒙课吧。简单地讲,人的所有感党都是外界信号通过感官,转换为神经电脉冲,再送到大脑。这是一条迂曲的路线。我的梦幻机走了捷径,我用电脑编辑出同样波形繁复的电脉冲,通过千千万万个无形的磁针进人相应的传入神经元——是绕过感官,直接送入感官与大脑间的传入神经元。你听明白了吗?”
我努力追赶他思路,点点头。他继续说道:
“过去的娱乐大多集中在视觉、听觉这两个领域,狭窄了。我的梦幻机则可以模拟眼耳鼻舌身各种感受,连性快感也能模仿得维妙维肖——正人君子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个字眼的,幸亏我不是。”
他格格地笑起来,继续说道:
“还有更为奇妙之处。以往的虚幻影象都是单向的,本人并不能参与——一个看科幻影片的孩子,并不能钻进屏幕里同太空人握手。只有我的梦幻机是双向的:它可以把人的思维电波取出来,我称之为A向思维;A向思维输入到梦幻机中,电脑根据此人的思维定势进行创作编辑,再把人工思维反输人脑,我称这为B向思维。两种思维互相影响互相糅合,就形成了最能与感受者发生共鸣的梦幻世界,使贩夫走卒、盗贼娼妓、佛门弟子、贤达哲人都沿着自己的思维爬到精神享受的顶峰!”
他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我敬畏。我素知这个撒旦的才能,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指着他的箱子:
“这就是梦幻机?”
“对。”
“是否已经投放市场?”
黑姆摇头笑道:“没有。我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生物工程学家或电生理专家亲身试验一次,作出准确的鉴定。”
我扬起眉毛问:“你找不到一个专家?”
黑姆又嘎嘎地笑起来。
“找不到。没有专家愿意亲身一试,我想是因为没人敢担保自己灵魂深处没有几丝龌龊。符合条件的专家恐怕只有两位:一个是撒旦,他不怕把自己的卑鄙示众;一个是圣徒——如果他真是圣徒的话。所以我干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地址,却没料到你又变成了一个智力不全的废人。”他鄙夷地说。
我的心被猛地截了一刀,但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我淡淡的说:
“我虽然已经不是什么专家,不过我愿意一试。”
黑姆似笑非笑地看看我:“你不后海?”
我语调平静地顶回去:“我不后悔。我既不是撒旦,也不是圣徒。不过我不怕把自己的肮脏示众。”
黑姆讥笑地说:”也不怕尹雪知道?那位仙子至今还把你当成圣人膜拜。”
我的心弦猛一抖动,知道了黑姆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寻我的晦气,对他的鄙视中不免夹着几丝怜悯。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已经十年没有与尹雪联系了。黑姆,用这种方法赢不来尹雪的爱情,你把我切成碎片也没用。”
黑姆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去打开箱子。
(B向思维)
忽然门铃急骤地响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焦躁地立在门边。
竟然是尹雪。
十年岁月在她身上并没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像株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绝俗。她的眸子晶亮,肤色白中透红,一头黑亮的长发散落在白色披风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等我说话,便一甩风衣,径自闯进屋门。看见黑姆在屋里,她愕然止步,随之冷淡地打个招呼。
看来他们并不是有约而来。
我和尹雪微笑着,相对如梦。十年的时间距离并未冲淡我们之间的亲切感,不过这会儿我在她(还有黑姆)面前。有一种智力上的自卑感,所以我的笑中不免带着几丝苦涩。
我知道她喜欢喝浓咖啡,便要去张罗。尹雪忙推我坐下,自己过去煮咖啡。过去我们一块相处时,这类杂事都是她干的,她仍不改这个习惯,我没有客气,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等她把咖啡端来,我问道: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尹雪似嗔似怒地说:“患单相思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
我没有料到尹雪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她似乎没有看到屋角的黑姆。我看看黑姆,他的眼中正喷射着嫉恨的怒火。尹雪呷了口咖啡,忽然问道:
“这位黑姆先生是来通知你获奖的消息?”
我和黑姆茫然对视,我摇摇头道:
“不,我不知道。”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