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道:
“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要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
“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她冷酷地反问:
“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
“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喘着粗气。宇航局长忽然颓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声音嗜哑地说:
“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
“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
“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城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应允。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硬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了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疯了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
“7年没回来,它可一直没忘记你呢。你在传真电话上一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的衣物,它已经嗅到你的味儿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颅排在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倒是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卓丽丽取卞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地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徽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现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了两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遂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紧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
“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响尾蛇。”
卓太白阴郁地说。
“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部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一条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他们的智力超过了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斯套上。”
飞船已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色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突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使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他一直在我的细心照料卞,我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的爱物——大有用场,帮助他克服了恶心。咀嚼着这些青橄榄时,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拥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口迎接主人,无论其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它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的他就可以用脑维波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成为头脑的外延。
航行头一天,我详细地为他介绍了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是致命的;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因固定好,不要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
听我介绍完,随后冷淡地说,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
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遍对他只是一秒钟的
小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
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
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了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
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么?
卓丽丽记完日记,旋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
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复燃。那波感情的涟漪倒是
真的,但把它记入电子日记中却是另有目的。她想让
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
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
“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卞士其了。装置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大脑袋仅有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然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密令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她嘎声问:
“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
“请卓小姐先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同卓丽丽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了。良久,同舱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在聚精会神地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着。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又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丽丽相处到十八岁,已是情窦初开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分亲呢的举动,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是相当保守的。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
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
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了,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则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号只像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混沌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似乎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仍显得像一个幽灵,使人但但不安。
几天来他们已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但混沌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了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真相,相机处理。但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想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他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它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飘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赔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卓丽丽气恼地说:
“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呢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木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
“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耐烦,他知道这是因为有求于他。这会儿终于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尝到了她的辣味儿。他知道前额叶和下丘脑是主司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便笑答: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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