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
“一个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便可聚控弦骑士四千”,李天郎自言自语地说,“那伊里底密施骨咄禄毗伽大汗在真珠河聚众至少五部,岂不是可达数万?”
杜环等面面相觑,李都尉一仗刚胜,居然已在考虑日后之战了。“将军,贼军纠集已久,正如将军担心,其人马必有数万。我军虽精悍,但毕竟敌众我寡,胜算自然少些。且歼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后,我颇有斩获,已算大功,自可交代都护府。且此一战,势必惊扰其余贼子,使其有所提防……”杜环注意到李天郎的眉毛跳了跳,他稍微顿了顿,李天郎却什么也没说,于是他假意咳嗽两声,又壮起胆子继续说道,“且士卒盛夏负戈甲,赍资粮,深入寇境,击人盛之敌,实为勉强。不如即刻派人禀报封副使,加派人马,或者请北庭兵马与我汇合,待势大后方进击真珠河,将军,你看……”
“你说呢,白苏毕?”李天郎习惯性地在箭袖上擦擦手,见沾上了血污又心疼地拍打。
“我听都尉的,都尉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白苏毕说道,“你说杀向哪里某就杀向哪里,管他有几千几万!水里来火里去就是将军一句话!”
“你倒滑头!”李天郎轻笑一声,突然问赵淳之,“淳之你说呢?”
赵淳之愣了愣,看看杜环,又看看白苏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呵呵,还想统兵千万呢,这点胆识都没有?”李天郎故意揶揄道,“别管资历尊卑,但说无妨!”
赵淳之红了脸,清清喉咙朗声说道:“盛夏草肥,羔犊孶息,因粮于敌,正得天时,一举灭虏,也未不可。杜长史之见以稳妥计,虽有道理,但无论是赴北庭还是报封副使,少说也要七八日,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误大事!”李天郎笑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封副使令我等确保高大将军粮秣及归途安全,并剿灭勾结大食,图谋叛乱的突骑施人。今日虽灭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但未可称平灭突骑施,更别说保高大将军归途平安,军令不可违。杜长史之计,显有阳奉阴违之嫌,以高大将军和封副使之慧,此计绝无可瞒……”
“呵呵!呵呵!”李天郎大笑,赵淳之莫名其妙,只得住了嘴,呆呆地看着发笑的李天郎,“杜长史,你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居然会斥你阳奉阴违!”赵淳之更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童言无击!童言无忌!”李天郎收了笑声,宽慰地拍拍赵淳之的肩膀,表情轻松地笑道:“但也算一家之言,至少费了心思!”他又笑对杜环说:“贼军尚在集众中,如果再待些日,恐势日大,不如乘胜追击,视机而动,至少可以骚扰敌军,为高大将军营造战机,也不枉我等奔波一场!”
杜环嘿嘿干笑两声,不再说什么,他原本也没指望李天郎会轻易罢兵,实在是担心敌军势大。区区不到两千人马,弄不好就是前去送死。
“好了,太阳已高,又到了升温的时辰,你等找背阴处备好饮水粮秣,让军马歇息充饥,清点缴获俘虏,待日头过,前去飞鹘团攻占敌营休整,明日再行!”李天郎有些疲惫地垂下头。“去吧,淳之留下跟着我吧,呵呵,又取了几个首级?”
杜环和白苏毕应了,自去筹办。李天郎待他们跑出一段,回头对脸色依旧红红地赵淳之说:“你父亲可没这么说过话,呵呵,不过你说的都对。但有道理不等于就可以信嘴直说,这是……”李天郎歪歪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领悟慢慢学吧!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赵淳之眨巴着眼,李天郎没头没尾的话把他听得直犯糊涂。不过他非常讶然,以不到两千之众荡平突骑施逾万骑之一部,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大胜,取得如此值得夸耀的胜利,李天郎居然显得异常淡然平静。是习惯了胜利还是另有更大的图谋?赵淳之木然地看着眺望北方的李天郎,内心涌出的,已不仅仅是崇败,更有一种难言的敬畏。
“嘿嘿!”阿史摩乌古斯带着五十牙郎急急奔来,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赵淳之的眼帘顿时布满摇晃的首级。首级他不是没见过,甚至他自己也割过,但看见这么多狰狞可怖的首级,他还是第一次,这些满脸都是血污的首级还保留着他们临死前的神态,或张嘴、或咬牙、或皱眉、或木然,浓血板结的发辫裹着这些曾经鲜活的头颅。引来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蚊蝇。赵淳之忍不住胃肠一阵抽搐,他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让别人发觉耻笑。“主子,奴才已报赵兄弟等各团头领,嘱其收拢人马。惟仆固萨尔校尉未见……”
“他自己会来的,”看着血汗腾腾的牙郎,李天郎也注意到了他们马匹攀胸(胸带)上悬挂的首级,“找个包袱,把这些首级包了,免得引蚊虫!”
天气骤然炎热,所有的人和马都大汗淋漓,疲累不堪,是该收兵了。“传令收兵!敲得胜鼓!”李天郎说完自己也挂好大枪,“各路人马子去辎重队处歇息!”
“呜~~~~”唐军收兵的号角响了,健儿欢呼声如晴天滚雷。
太阳发威,疯似地将热浪投向地面,仿佛要烤熟一切。
真的热了,满地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还有乱跑的无主战马,都在热气中扭曲起来……
又一仗,又一次胜利,李天郎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让炙热的阳光洒落满面,即使闭上眼睛,也是一片赤红!下一次战斗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战斗,这次的战斗的胜利不过是个开场而已!
赵陵原以为会被训斥,没想到李天郎对他当机立断发起攻击大加褒奖,夸他用兵颇有长进,还叫诸头领向他一样多多领悟随机应变之巧。这令他眉花眼笑,心下欢喜到天上去。一时乐极,将赏赐的好马全数让给了野利飞獠。都是突骑施人的高头大马啊,野利飞獠乐得个大便宜,生怕赵陵反悔,不待吃饭便去如数牵了回队。仆固萨尔轻取了无人防守的敌营,俘获七千男女老幼和上万牲畜牛羊,斩获最丰。但白孝德等认为其只是运气好拣了个软柿子,言语间自是露出些轻蔑之意,恼怒的仆固萨尔发誓下次一定打个硬仗让这些贼厮鸟瞧瞧。
当阿史摩乌古斯献上夺来的狼纛时,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这无疑是证明胜利的最好标志。“此去真珠水,还有近两百里,突骑施大汗的牙帐就在那一带,”李天郎嚼着面饼,看着血迹斑斑的狼纛若有所思,“擒贼先擒王,我等挥军疾进,直捣牙帐,一举击破当有胜算!”
仆固萨尔也道:“我已拷问过被擒突骑施人,其言称突骑施大汗金箭令发自真珠河白草滩一带,我军换乘快马,最多两日即可奇袭之!”
“然敌军数众,我却不过两千,又是长途奔袭……”马搏道出了和杜环一样的担心,其实不光他俩,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虑。
“照我看,贼军虽然人众,但不过是乌合之众尔,此有三减,各位可听。”李天郎慢条斯理地说,掰下一块饼,“据封副使细察,突骑施所辖五部,部众确当逾二十万,然黑黄两姓征战不休,貌合神离,且各部号令不一,分怀私心,难免各行其是,二十万当减一半,此一减;五部远近不一,如今尚未到齐,所谓二十万之众不过八成,再除老幼妇孺,骑马能战之士不过七八万,此二减;此八万人马尚有不少留驻碎叶,以阻北庭,再减两万,此三减;我军星夜疾袭,出其不意,直击牙帐,讨之以未上马背之时,此奇兵破敌之计,当可减一万敌军矣,此四减;为截击高大将军,突骑施当集至少三万兵马,且派军前出试探,此部又不少于一万,此五减;五部聚于牙帐,照胡人制,乃分部间隔以居,各部接大汗令后方集本部人马于牙帐聚集,白草滩三面环山,容积有限,各部相距自远,我军急袭,使敌混乱而不得发令,首尾不能顾,待察觉已为时晚矣,此可减剩余四万之半,此六减;闻突骑施伊里底密施骨咄禄毗伽可汗本部人马有精骑两万,但附离不过七千,当是其看家本钱,也是劲敌。然由细作得知,此部已西移,以统协截击高大将军,守护牙帐者所剩顶多千余,此七减,如此算来,敌我军力相当矣,还未计我占天时地利,胜算已过半!昔日李卫公以三千精骑灭西突厥百万之众,非恃天运,而是知己知彼,以长克短,用兵如神也!天郎不才,学得李卫公皮毛,自觉此战大有胜算,望诸位与我共进退,决一死战,以忠勇为国之心建此不朽功勋,扬名天下!”每说一减,李天郎便掰饼示意,直到最后剩下巴掌大的一坨,被他紧捏在拳头里。
赵淳之胸中激情澎湃,没想到李都尉心中还装着这么大的一盘棋!还恢弘的画卷,好气概的谋划,好深邃的眼光!神速剿灭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不过是牛刀小试,李都尉的勃勃雄心,昂昂胆识,安西几人可以匹敌!
“饶是如此,李某也未尝言决战决胜,个中凶险,诸位自可思量。诸位没那胆子,又信不过李某,自可带赏赐俘获去,李某不言过也。呵呵,好男儿陷千军万马如赴盛宴,大丈夫视刀山火海如履平地,我李天郎心意已决,想纵横疆场,虽死无憾,诸君自便!”
热血呼地涌上赵淳之的脸膛,激扬之余,他也顾不得身份,振臂高呼道:“我愿随将军死战!”众将沉默片刻,齐声呼道:“愿随将军死战!”群情激扬,气氛炙烈。
歼灭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一占可谓净利落,李天郎部全军折损不过百人,所获良马却是甚多,不仅弥补了连日行军的畜力,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尤其是初次出战的士卒,他们激发出的战斗渴望甚至大大超过那些老兵。李天郎也借此建立了空前的权威,他靠这一仗检验了自己新训人马的战斗力,积累了骑兵作战的经验,趁势提出了远袭突骑施大汗牙帐的胆大包天之计。所有的这一切,很快都将派上大用场!
第二十四章 突骑施旋风(5)
有关知识:1、唐勋官制度类似今天的军功制度,比方说几级战斗英雄,几等功之类,勋位还可以拿来充抵官役或者继承,所谓品子、品孙便是,而且可作为一种“资格审查”便于日后踏入仕途,不管从军、入学还是科举,朝廷将优先考虑有勋位的所谓良家子弟。唐高祖武德七年沿用了周隋的十一等勋官,唯改其名称,定用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凡十二等,自正二品至从七品(四品以下为各品上阶)。贞观十一年,改上大将军为上护军,大将军为护军,以后成为永制。勋官十二转,转数多者为贵。与之相对照的是所谓白丁(一般百姓)以及再下的“贱口”,即史书所言之“奴”和“部曲”等。赵淳之的家奴张驴儿即为“奴”。在自然条件恶劣,人丁并旺的陇右,征点“贱口”并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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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骑施营盘里是一片哭号声,男女老少聚集在运尸的马车边认领自己亲人的尸首。侥幸生还的俘虏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相拥而嚎,没有了可汗,没有了狼纛,没有了牲畜,没有了自由,没有了草原勇士的尊严,他们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两样。
李天郎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一幕,只要有征战,这样的场面就无法避免。他下令给每户留下糊口的牛羊,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仁至义尽了。即使这样,还有很多将校甚不以为然,谓之妇人之仁。
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突骑施小孩从毡帐里抱着什么物件飞快地跑出来。但没跑几步便被一名唐军兵士飞起一脚踢倒在地,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物件也被抢了过去,那物件咩咩直叫,原来是一只羊羔。小孩大哭大叫,不顾兵士叫骂鞭打,从地上跃起狠命抱住兵士的大腿张嘴就是一口。恼怒的兵士啪啪几记耳光打得小孩口鼻流血,企图夺回自己心爱羊羔地小孩虽然被打松了口。但仍死死抱住兵士的腿。“刷”地一声,兵士抽出了刀……
周围很多突骑施人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可他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任何人出手相救。李天郎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初到安西的时候,他也很惊讶,按照他宁死不降一心事主的观念,他实在难以理解那些在战场上和敌手拼得你死我活,作战舍生忘死的胡人在战败后为何会判若两人,对战胜者如此逆来顺受,甚至忠心为奴。后来他明白了,在西域这个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地,成王败寇的规则比中原还根深蒂固。胜利者拥有战败者的一切,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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