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
对此报以理解和容忍——他的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无法回避他的命运。阿米丽雅自己能做的,惟有为丈夫祈祷,为他减轻尽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但是,长久的压抑并没有化解,反而越积越深,越压越重!
佛祖啊,为什么你总是让我一味承受,却又吝于赐与我改变这一切的力量,难道我们就只能一直顺从么!
当调皮的纱米娜摇落一地梅花后,一向温柔娴静的阿米丽雅像狮子一样发怒了,她抓住女儿,狠狠地扬起了手中的竹蔑。
连痛带怕,纱米娜的哭声差点把院子震垮。哥丽和查默干见到如此场景也是吓得手足无措,就是阿史摩乌古斯,也大张着嘴站在一边,搓着一双大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心痛之极的李天郎闻声夺过女儿,见她腿上已是数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丽雅顿时仰身便倒。众人大惊失色,一起扑上抢扶。李天郎当即后悔,抱着号哭的女儿走上两步欲图缓和。阿米丽雅眼中已溢满泪水,她倔强地推开所有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满处去寻。直到华灯初上,阿米丽雅才默默回来,单独关在厢房里什么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门边赔尽了不是,阿米丽雅只是关门念经诵佛,始终不发一言。她也不再做饭,也不让哥丽和查默干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买食充饥。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里明白。远离家人,独自承担一切。再坚强的女人也有崩溃的一天。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与自己如影随形,连累了娇弱的妻子,折磨着全家上下,而自己无力抗争,惟有借战斗来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给阿米丽雅一个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现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这一个家了,即使阿米丽雅负气出走,她也再无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样,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厢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念经声也悠然响了一夜,李天郎则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发的号角声响了,李天郎扯过坐骑的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仿佛神奇的感应般,他一眼就看见阿米丽雅在人群外跳下马,提着包袱急急赶来。阿史摩乌古斯赶紧分开众人,让夫妻两人说上最后几句话。
包袱散发着温热,不用说李天郎也知道是他爱吃的馕,那蜂蜜的香味让纱米娜舔起了小嘴巴。阿米丽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里一塞,李天郎正要说什么,脸上却是一痛,原来挨了一鞭。捂住火辣辣的伤口,李天郎吃惊之余,居然笑了起来。周围众人尽皆瞪目结舌,面面相觑,只有人小鬼大的张淮钜高声干咳一声,假意装做没看见。
阿米丽雅随后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李天郎在笑声中跃上马背,冲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嗨,娘子,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来!”
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风雷”“电策”纵身跟上。李雅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哇”地大哭起来。
大军出发了,送行的人群蠕蠕而动,祝福和道别的声音高亢起来。各种色彩斑澜的旌旗在号角声中排列停当,各族将士纷纷挥手上路。当号角音毕,大队已默然无声,齐齐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别的人群拉开了距离。虽然不时还有依依不舍地回首张望,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滞。
李天郎的腿侧感受到鞍袋里馕的温热,他下意识摸摸脸上的鞭痕,不禁哑然失笑。
一匹快马从队伍一侧飞奔而过,李天郎皱起了眉头,如此冒失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军中。马上的骑手匆匆向他行礼,却没有停步,直接往前队去。熟悉的身影令李天郎愣了愣,凝目望去,只见满头大汗的马锏不由分说从旗手那里夺过了西凉团的红色鹖鸟旗,加入到前进的队列中。怎么回事,不是叫他送马大元返乡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搏!”李天郎喊到,马搏应声过来。“马锏何时归队的?怎的回来如此之快?”
“属下委实给他开了二十五天过所,也不知他怎的五天就回来了。”马搏应道,“我也是方才才见他归队,待属下前去查问。”
“不用了,让他去吧。”李天郎望着昂然翻卷的红色鹖鸟旗,心里叹了口气,大元,你想让我负疚一生么!
任何人都会说,这是整个呼罗珊最华丽的帐篷。
它曾穿行在布哈拉、撒马尔罕、拔汗那、赭时、粟特、吉巴勒、古希斯坦、古米斯、泰伯利斯坦、竹尔占、亚美尼亚甚至遥远的努比亚。无论它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升起阿拨斯王朝胜利的旗帜。它独一无二的波斯装饰带来的不仅是惊人的华美,更是常胜不衰的显赫声威。
它的主人,呼罗珊埃米尔,阿拨斯王朝的开国重臣,大食最富传奇色彩的猛将,安拉最优秀最忠诚的波斯裔穆斯林——阿布·穆斯林。
大帐里流光溢彩,缀满宝石和金银的器皿饰物俯仰皆是,醇厚的香料透过精美的丝绸。在艳美的蒙面侍姬那曼妙身形中,酽酽地弥漫出醉人的气息。安拉伟大的战士阿布·穆斯林常说:“美酒、音乐和美女,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是议论朝政,还是发兵征战,皆要此相伴。”因此,不管他出现在什么地方。这华丽的大帐,以及大帐里的一切,都会如影随形。但如果你以为这些令常人垂涎的美物会迷惑阿布·穆斯林的大脑,懈怠他永无止境的野心,会使他在财色声马中丧失一个战士的智谋和胆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艾卜·赖哈曼·伯克尔拜服在他主人的脚下,谦卑地亲吻着穆斯林的脚背。他刚才的汇报显然让埃米尔非常满意。在连遭败绩之后,伯克尔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河外的那些势利的第赫干们,在石国灭亡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纷纷表示效忠伟大的安拉和阿拨斯王朝。近日来,他伯克尔和石国王子塔坎风尘仆仆,走遍了河中地区,以石国“老弱尽诛,丁壮皆虏为奴,唐人取金宝瑟瑟驼马等。国人号哭,并掠王者,献之于其阙下”的凄惨场面说动了两河流域所有的君王酋长,得到了他们出兵助战的承诺。真是事过境迁啊,就在三十多年前,这些第赫干们还联合起来对抗安拉,现在他们再次联合起来,矛头却掉转到了东方的大唐。
对部属的成功,阿布·穆斯林从来不吝啬丰厚的赏赐,成箱的金币很快就会送到伯克尔的帐篷。“尊贵的埃米尔啊,感谢您的公正与慷慨,我愿意为安拉和您奉献生命。”伯克尔的感激涕零确不是装出来的,他太需要这次联兵抗唐的外交胜利了。否则,不光是他在呼罗珊难以立足,就是他整个家族,在王朝更迭之际,也难逃厄运。
阿布·穆斯林微笑着摆摆手,他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刚刚取得统治权的阿拨斯王朝,百废待兴,自然求稳第一。唐人很会选择进攻的时机,如今的呼罗珊,是兵力最为虚弱的时候。远在库法的道莱也无法派遣更多的兵力东进支援,为应付国内可能出现的暴动和唐人突出其来的大举进犯,甚至企图追讨逃至安达卢西亚的倭马亚余孽——倭马亚王朝第十位哈里发沙希木的孙子,阿卜杜勒·拉赫曼的西征大军也停止了进军步伐。留守呼罗珊的齐雅德·伊本·萨里正忙于平定布哈拉的叛乱,尚无暇集中兵力截击进犯唐军,只得任其快速西进。鉴于如此险恶的局势,阿布·穆斯林不得不从埃及匆忙赶回,随他回援的,是一万精锐大军,包括被埃及人称为“法老的战车”的滚刀战车部队和身经百战的呼罗珊宗教战士(ghazi)。根据数十年和唐人战和交织的经验,他清楚地意识到,唐人此次的进攻蓄谋已久,并且已然占了先机。必须以十二万分的精力全力应对,稍有不慎,兵败丧命事小,恐整个呼罗珊,乃至整个阿拨斯王朝都会陷入困境。因此,得知河中诸国的态度,阿布·穆斯林松了一口气,尽管从来没指望这些骑墙小国会有所作为,但到底比趁机兴风作浪的好。他们要出兵,无论胜败,都只能与穆斯林共进退,再也不可能得到唐人的信任了。
摄取东方的利益是安拉的旨意,经过无数安拉忠诚的仆人不懈地努力,河中地区逐渐归依了伟大的穆圣。但是,那个叫唐帝国的巨人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唐朝的哈里发曾修书严厉地斥责穆斯林军队的东进,双方流血的战斗使原本轻敌的穆斯林明白,唐帝国是一个比萨珊波斯帝国厉害得多的对手,他们同样拥有快马奔跑数月也不到头的富庶疆土,同样有辉煌的文明和勇猛的战士。本着现实审慎的态度,在阿布·穆斯林接任呼罗珊埃米尔后,他将精力主要放在了巩固河中和剿灭倭马亚族势力身上,对东方的扩张,由此停歇下来。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穆斯林的利剑就此止步。
早在四十五年前,“列王之父”阿卜杜勒·麦立克就任命了第一任掌管东方的埃米尔——伟大的哈查只·伊本·优素福。在他的领导下,穆斯林面向东方的“杰哈德”取得了骄人的业绩,安拉的宝剑和阿訇的脚步不仅踏遍了整个河中地区,还一直不间断地向东延伸。哈查只应许他的两个大将,穆罕默德和古太白,谁首先踏上大唐的领土,就任命谁做大唐的长官。于是古太白·本·穆斯林·巴西里征服了塔立甘、舒曼、塔哈斯坦、布哈拉等大片河中地区;而穆罕默德·伊本·卡西木则征服了印度的边疆地区。虽然他俩都没有能跨过大唐的国界,但是征服东方的宏伟圣战,却始终在坚定不移地推行,作为新的呼罗珊埃米尔,阿布·穆斯林毫不迟疑地继续执行着这一神圣的“杰哈德”使命,只是,他需要时间和时机。
“继续发挥你巧舌如簧的本领吧,更多的功勋和赏赐在等待着你。”阿布·穆斯林递给伯克尔一张羊皮卷,“这是我写给葛逻禄人的信件,拿着它,去和他们谈论他们的未来吧。”
伯克尔愕然,他实在不想重蹈出使突骑施的覆辙,但他却不敢明言。
“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备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阿布·穆斯林看穿了伯克尔的恐惧,言辞十分严厉,“安拉与你同在!”
看着阿布·穆斯林抚摸座边的皮革,伯克尔的五脏一起收缩起来。他唯唯诺诺地行了礼,逃似的退出了那宫殿般的大帐。杀尽倭马亚家族的哈里发艾卜·阿拨斯自称“赛法哈”意即“屠夫”,他送给近臣阿布·穆斯林一个宝座,宝座旁边就铺着刽子手杀人时当毯子用的皮革,就是阿布·穆斯林轻拂的皮革。那不仅是一种点缀,更是骇人的警告。
“拿纸笔来!”阿布·穆斯林有些疲倦,到底上年纪了,长途奔波有些吃不消,有侍女捧来了盛奶的金杯,他勉强喝了一口就挥手令她下去。
书记官一声不响地跪在一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阿布·穆斯林低头沉吟了一会,用虔诚浑厚的悠长声音慢慢口述起书信的内容来。
向伟大、光荣的信仰与正义保护者,艾卜·阿拔斯·阿卜杜拉·本·穆罕默德·本·阿里·本阿卜杜拉·本·阿拔斯致敬!愿安拉保护您的统治,各清真寺全体伊玛目每日五次向主掌一切的最高之主祈祷,愿真主使你国祚绵延,保您战胜所有的敌人。
对河中战事,您忠实的仆人阿布·穆斯林以万分的诚意向您禀报如下:正如《古兰经》所说,被攻击的人,已得到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经被戕害了,安拉对于援助他们,确是万能的。在安拉的感召下,河中的第赫干们已经站在我们一边……我将于一个月后由巴里黑抵达木鹿,届时,穆斯林大军将与来犯的唐人决一死战!
第二十七章 遗恨怛罗斯(2)
比起长途奔袭的唐军,阿拉伯军队更有充足的时间备战。当伯克尔一行使团秘密从木鹿城出发时,大批呼罗珊军队正迅速向东,向南开拔。他们要和南下的齐雅德·伊本·萨里军队汇合,以稳定河中粟特军队脆弱的防御。那些第赫干虽然集中了近十万大军,但绝对不能指望他们那些乌合之众能和呼罗珊宗教战士相提并论。最后解决问题的,只能是真主的战士。伯克尔看得出,阿布·穆斯林已经动员了呼罗珊所有的精锐力量,对唐人的进犯,显然没有等闲视之。但是,能取胜吗?伯克尔想起了白草滩,不由打了个寒噤。那个高仙芝,还有那个李天郎,都会来吗?安拉保佑!
木鹿城高耸的尖塔在夕阳中烁烁生辉,军队卷起的尾尘在它俯视下袅袅散开。方形的,三角形的,或者长旒的战旗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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