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
木鹿城高耸的尖塔在夕阳中烁烁生辉,军队卷起的尾尘在它俯视下袅袅散开。方形的,三角形的,或者长旒的战旗上新月飞扬,旗帜上的圣言无不昭示着阿拉伯战士辉煌的战绩。伯克尔抖擞了精神,在马背上挺起了腰。万能的真主,请赐予我力量。即使死,也让我死得光荣。
高塔上传来阿訇高亢的念诵声,那声音如天簌美乐,在大地上悠悠回荡。城边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行军的队伍也应声停了下来,甚至街边衣冠褴褛的乞丐,也虔诚地拜服在地,向伟大真主礼拜的时间到了。
一队骠悍的骑兵整齐地在伯克尔身侧跪了下来,一身的铠甲哗哗直响。领头的那个嘎伊德是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波斯人,他小心地在膝下铺好小方毯,一脸肃穆地面朝圣地麦加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看看吧,过去那些信奉异教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是多么忠实的穆斯林啊,真主伟大!谁都不会怀疑万能的真主将把所有的人都感召到他的麾下!那是怎样的胸怀,怎样的气魄,怎样的睿智啊!“能够参与安拉伟大的圣战,是你无上的荣耀”埃米尔的话在耳边回响,是啊,安拉不仅用剑,还用心、用口、用手征服了万里疆域,千万众生。自己虽仗剑无功,但是,一样不是在用口,用手,用心秉承安拉“杰哈德”的使命么?既然安拉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谁说不是名垂青史的契机?比起这些拿刀剑的武士,自己似乎更显高贵和荣耀,能有什么比征服他人的心更艰难,更可贵的?
伟大的安拉,你将我们降临在这个时代,也许就注定了我们的使命,我们无法回避的使命。身不由己的“杰哈德”!伯克尔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暖流。那高耸的尖塔,仿佛凝聚着神奇的力量。伯克尔历来自认为不是个狂热的信徒,但是在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安拉的无所不在,他真心诚意地拜服在安拉脚下,用心聆听着真主的教诲。
除独一的安拉外,别无主宰。
敬事安拉,勿以任何物比拟他。
勿信二主,安拉唯一。
安拉确是使谷粒和果核绽开的,他从无生物中造出生物,从生物中造出无生物。这是安拉,你们怎么能悖谬呢?
安拉,除他之外绝无应受崇拜者。他是永生不灭的,是维护万物的……他的知觉,包罗天地。天地的维持,不能使他疲倦,他确是至尊至大的。
天地万物,都赞颂安拉超绝万物,他确是万能的,确是至睿地。
伯克尔在心中默默跟念,感动处禁不住泪流满面,旁边的嘎伊德都被他的至诚所打动。“我叫艾哈迈德哈桑,曼苏尔。”嘎伊德结束礼拜,对伯克尔行礼,“不如您不介意,我可以护送您一程。”漆黑的铁片鳞甲,漆黑的斗篷,裹紧头盔的漆黑头巾,还有脚下的漆黑的靴子,就连战马,也是一身漆黑,只有两排整齐的牙齿,却是出奇的洁白。
伯克尔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文尔雅的波斯人,他用手指轻轻碰着额头行礼,注意到对方尖利的鹰钩鼻子。鼻子很嚣张地从面颊上突兀出来,仿佛是一记凶猛的钩拳,以至于在鼻翼两侧带出两道很深的皱褶,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不胜感激”,他说,“有曼苏尔同行,量是一路安全的。”
曼苏尔笑了,脸上的褶皱也更深了,看起来犹如一只抖动羽毛的硕大秃鹫。曼苏尔,意即常胜者。
唐人西征大军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大批重载的长行坊严重迟滞了行军速度。高仙芝为这次前所未有的远征储备了惊人的辎重,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光车弩就准备了二两百张之多,此外还有八十万枝不同规格的羽箭,二十架投石机,可做十架尖头木驴和攻城头车的材料,三百多枚震天雷,以及无法计量的粮秣、器仗。习惯轻骑突袭的侧戎军对笨重迟缓的行军非常不习惯,嗷嗷叫的好战士卒两个多月无仗可打。好不容易碰到零散的敌人,远远看见旗号就发足狂奔开去。赵陵、马搏等人天天在李天郎处唉声叹气,抱怨没有捞到前锋的美差。李天郎倒是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大军已深入敌境六百里,大食和反叛的昭武九姓胡国有充足的时间予以防备。既然如此,大举奇袭就没有什么必要了。两万四千安西精锐,悉数而出,这是十年来未有的,高仙芝到底下了血本,对此战是志在必得。高大将军显然也做好了野战,甚至攻坚的准备,他采取的策略是:不管对手以怎样的方式应战,大唐雄师都有对策从容面对,务必一战歼其主力,彻底平定乌浒水和药杀水流域。以上种种,与方天敬生前所料,不差分毫,李天郎每想及此,惊佩之余,也不禁寒意阵阵:但愿情势发展的后半段,不是恩师所忧虑的结果。他实在不愿意,也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不仅他,所有参战的唐军将士,乃至大唐都无法承受。事到如今,已然没有了什么退路,作为大唐戍边之将,惟有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战前发出的征兵檄文只得到葛逻禄和拔汗那两部的响应。一向站在大唐这边的康、安、米、史、曹、何、火寻、石汗那等诸国不仅没有听命派兵跟随讨贼,反而和黑衣大食联合起来与大唐作对。听细作报告,他们纠集了近十万大军,正陆续往怛罗斯汇集。这不是个好的开头,历来抗拒大食的他们如今却和宿敌打得火热,令唐人颇有失道寡助之感。看来,方老夫子揪心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李天郎率军越过春寒料峭的葱岭时,碰上了谋刺腾咄带来的六千葛逻禄精骑。结义兄弟相见,自然格外亲热,当下就在大帐里就喝个昏天黑地。更巧的是,阿史摩乌古斯在葛逻禄军中碰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兄弟踏实力猎羯,好不兴奋,一连几天都和堂兄粘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你是来监视我的,是吧,”李天郎紧盯着阿史那沙蓝的眼睛,“是阿史那都尉的密令呢。还是高大将军授意?”
阿史那沙蓝的眼角抽动一下,两撇神气的小胡子无力地耷拉下来,“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那么说。真的是来监视某家的罗?”李天郎眯着眼睛笑了,他伸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但却令阿史那沙蓝不直觉地往后一缩。“无妨,你监视你的罢,不过,”李天郎收回自己的手,摊在膝前低头看了看,“草原上谚语说:撒谎的人最可恶,沙蓝校尉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以找借口杀了我!可我还是要看,看到了也要说!”阿史那沙蓝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是依旧梗着脖子说话。
“我从来不平白无故杀人!不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李天郎彻底地笑了起来,“再说,杀了你,我到哪里去找这样诚实的告密者。不过,”李天郎又突然收敛了笑容,“你应该知道我带兵之道,要是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还惦记着那劳什子密令,误了大事,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阿史那沙蓝抿紧了嘴唇,咬着牙关说道:“沙蓝不会让将军有这样的机会!”——
“如此甚好!来!喝酒!”李天郎重新笑了起来,冲阿史那沙蓝一端酒杯,“干了!”
没有和李天郎碰杯,阿史那沙蓝猛地一仰脖子,将酒喝个精光,酒液顺着他的小胡子滴落到他刺有狼头的胸膛上。
酒宴虽然简陋,但气氛十分欢娱。酒酣耳热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李天郎和阿史那沙蓝的对话,一个是坐在近处的谋刺腾咄,一个是一直滴酒未沾的赵淳之。
谋刺腾咄的汉话虽然不太好,但是还是听懂了十之七八。居然有人敢监视雅罗珊!这令他非常惊讶,而雅罗珊明明知道却任由其监视,这更令他疑惧。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这么大的权力?可以让雅罗珊都畏惧三分?那个突厥傻瓜显然不过供人驱使的奴才,支使他的人才是厉害角色。是谁?高仙芝!高大将军!谋刺腾咄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心里有些发紧,连雅罗珊都不放心要派人监视,那我呢?在与唐军会师时,高仙芝虽然也对自己大大褒奖了一番,但是相比起拔汗那人来,信任显然少了很多。哼,拔汗那遣兵不过四千,居然也趾高气扬,俨然以天朝嫡系自居。不过就讨了个大唐册封的公主做可敦么,信不信老子一把就抢过来,谁他娘的不服,就拿刀砍他奶奶的!谋刺腾咄也曾向大唐求亲,可是朝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据说那奏疏连安西府都没出得去,那里会轮得到他!哼,分明是小瞧我葛逻禄!在大唐天子那里,我等仍不过还是一群未开化的胡蛮,永远拜服在你们脚下!可我们葛逻禄是草原的雄鹰,有锋利的爪子和健壮的翅膀,绝不会像笼子里的草雀一样为主人歌唱。是雄鹰就会翱翔,除了高高在上的腾格里,我们谁也不拜!天可汗再高,也高不过腾格里!想当年,突骑施可汗苏禄曾为讨唐公主而一怒兴兵,要与大唐天可汗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快意啊。就像那个那个大食密使说的……谋刺腾咄陡然寒毛倒竖,大食密使!那个到处布满眼线的高仙芝会不会……糟糕!谋刺腾咄端起酒碗遮住众人的视线,回头冲谋刺处罗使了个眼色。
帐篷里的气氛好不热闹:仆固萨尔、赵陵、还有踏实力弓仁尽兴而歌,野利飞獠击盏为其和;马搏和谋刺处罗之子谋刺阔日年纪相仿,两人正在比谁的腿毛长,以此较酒。喧闹声使赵淳之没有听清李、阿两人过多的言谈。但是沙蓝变幻的神情已然令他猜到些什么。在出征之前,他曾和执意调回匠兵营的杜环面谈过一次。虽然杜环闪烁其辞,但是他也听出了不少玄机,也让他更加迷惑。因此他下了决心自己寻找答案,主动恳请高大将军派他至李天郎帐下,以补白孝德抽兵之缺。伊质泥师都是阿史那龙支心爱的附离团队,轻易不可许人,可这次居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划至李部。本来就蹊跷得很。这到底算什么!又是为什么!赵淳之想得脑袋都发疼,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案几下的大腿,气恼地抓起了酒碗。
“他奶奶的,脚板泡都长了几层了,还不曾见贼子半根毫毛,当真憋杀人也!”赵陵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斥候前出六十里都没找到半个人影!我呸!贼毛们跑到哪里去啦?”
“不要着急!”李天郎环视了一下他的部将们,正色道,“明日即可到达怛罗斯河,石国有怛罗斯城。控东西之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会战决当于此!”
“还以为在千泉山会遇到贼子呢!”赵陵愤愤然地说,“结果也没有半个鬼影!害我等往深山里查探了三日!”
“这正说明贼军已全力汇集,决战之日不久矣!”李天郎端起了酒碗,“来!干最后一杯,今晚之后,沾酒者斩!”
不出李天郎所料,就在第二天,在距离怛罗斯三十里处,发生了激烈的前哨战。
石国王子塔立丹亲率两千兵马驻守怛罗斯城,经过他的努力,原本只能容纳胜兵五百的小城怛罗斯如今却囤积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成为河中诸国联军的大本营。先期赶到的康、米两国和黑姓突骑施两万大军已经围绕怛罗斯扎下营来。预计在七日之内。还会有安、史、曹、何、火寻、石汗那、伐地、讹答刺等国军队陆续到达。承蒙上天的垂爱,各国都诚心助战,尽遣本国精锐,史、安等国甚至是国王亲征。加上即将到来的大食军队,和唐军对垒的,将是十余万虎狼之师,人数数倍于唐,高仙芝再能耐,再是“山地之王”,要想取胜,也没那么容易!呸,呸!什么取胜,哪还有机会取胜,分明决败么!塔立丹在怛罗斯城头上眺望着东方,握紧了拳头。
“王子殿下!殿下!”一名面嫩的石国小将匆匆跨上楼来,边跑边慌张地叫喊着,“王子殿下!紧急军情!”
塔立丹皱了皱眉头,紧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高仙芝的大军,完全将石国都城柘折城夷为平地,除了侥幸随他逃脱的散兵游勇外,石国所有的精兵强将都沦为唐人之虏。因此,他不得不强征残余的所有男丁,不管是白发老者还是垂髫少年,只要拿得动刀剑,都拉入了军队,这样才勉强拼凑了两千人马。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军队,根本不是唐朝雄师的下饭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国破家亡,血海深仇……
小将身后还跟来几个全身披挂的战士,看装束,是康国人。
“殿下,康国将军说他们遭遇了唐人,急需支援!”小将连礼都忘了行,急急忙忙向塔立丹禀报,“乌芝那将军请求你迅速集结友军全力驰援!”
率领康国军队的乌芝那将军是塔立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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