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
“回大将军,”回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脸大汉,他嘴里咬着弓弦一头。正在给刚从弓韬里抽出的硬弓上弦,因此说话有些含混,“小的脑筋死板,惟记得自随将军来,从来没听将军下过后退之令。”
高仙芝轻笑了一声,低声骂道:“好个死脑筋!”随即又高声喝道:“众儿郎!随本将军应战!”
“呵!”五十人一起暴喝应命,各自拈弓搭箭,抖开了阵势。
“岑典史”,高仙芝幽雅地取出自己的长弓,往手掌里哈口气,“此时可有吟诗做赋的雅兴?”
话音未落,高仙芝已经飕的一箭射出,前方一名大食骑兵翻身坠地!
“好,好箭法!”岑参嘴皮都开始发白,说话自然哆嗦,他真的没有看清楚高仙芝是怎么拉弓,怎么瞄准,又怎么放箭命中目标的。
牙兵们也连发三矢,敌十余骑应弦落马。相距二十步,牙兵们弃弓举槊,迎来了大食劲骑的第一击。
敌方的绿色新月旗变得硕大无比,上面如蚯蚓般弯曲的奇怪文字历历可见,敌骑近在咫尺了!牙兵们的马槊直直地指向了滚滚而来的大食弯刀!“杀!杀!”他们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发出了应战的呐喊。
强劲的马蹄声和贼子的咆哮随疾风而至,岑参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文官,他从来没有如今之近地感受沙场溅血!
“砰!”两雄相遇了!
岑参的每根毛发都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悚立起来,他的耳朵里涌进了一片杂乱的轰鸣:有战马的嘶鸣,刀枪的格击,肢体的撕裂,垂死的惨号!在那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岑参甚至丧失了意识,他仿佛旋转着掉进了一口海底的枯井,除了轰轰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有一汪热乎乎的液体扑溅到他脸上。
岑参奋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割裂的血红,一片凌乱的血肉横飞!
还有一把高悬在自己头上的大食弯刀!
岑参吓得灵魂出窍,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没有想到自己这样是何等可笑。
骇人的大弯刀没有落下来,因为一枝箭镞突然从对方眼眶里突将出来。身材高大的大食骑手山一般倒下,弯刀掠过岑参头顶,飞出去老远。即便如此,也把岑大诗人骇得跌下马来!
落马的岑参抱头连滚,许是祖坟冒烟,昏天黑地满地乱滚的他,居然没有被纷乱交战的战马踏到。被胳膊遮挡的视线穿过烟尘腾腾的马蹄。闪过最后几幕清醒的画面:一张倒立的血脸,一柄折断的马槊,一块黄色的马臀,而岑参最后看见的,则是李天郎的大枪!
有救了!
岑参无声地大叫,有救了!
他随即撅着屁股,彻底晕了过去。
弯刀将对方的旗杆连同半边身体一起劈开,残破的旗帜像天使的长袖一样飞舞起来,兜住了半空中喷起地血柱。好一个勇士!曼苏尔禁不住向那依旧保持战斗姿势的半截躯体行了个注目礼。就是这个唐人,高挚着锋利的旗尖一连搠翻了三个阿拉伯战士。直到血污沁透了白旄。他怎么做到的?又一个杀气腾腾的唐军骑士横槊拦住了去路。滴血的枪尖凶狠地刺向曼苏尔的胸膛,迫使他收刀格架。旁边的老伴当,波斯勇士苏富扬·本·拉希德舒展腰肢,以几乎完美的姿势及时投出了标枪,出众的臂力加上迅疾的战马冲势,赋予了标枪惊人的穿透力。唐人骑士的盾牌被扎穿,余势未消的标枪继续穿行,直到穿透对方的后背!漂亮!漂亮之极!曼苏尔回首正要赞扬拉希德,看到的却是他咽喉中箭。一声不吭地栽下马去。愤怒的曼苏尔很快找到了发箭者,正是那位头盔上插满孔雀羽毛的唐军大将!他怒吼着催马冲击,对方扔了弓,正在飞快地拔出佩剑,来吧,来受死!带血的刀锋挟雷霆万钧之势,砍向那位仗剑相格的唐人大将。曼苏尔对自己的刀法和臂力充满自信,对方轻薄的长剑绝对抵挡不住。果然,刀剑相交,对方脸色一震。长剑一弯,勉强架住。看你还能吃几下!曼苏尔一个回旋,将刀一抡,反手一削,对方却奋力纵马一跃,堪堪躲过。以真主的名义,我一定要让你命丧我的刀下!曼苏尔一夹马腹,刀锋再次逼近高仙芝的后背,但是他感到身形一滞。坐骑似乎被什么力量往后一拽!
是窦金住!
为保护主帅,背插大食长矛的窦金住以惊人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把自己手中的横刀狠贯入曼苏尔的坐骑,直至没柄!战马倒下地同时,窦金住也口吐鲜血倒下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骑术精湛的曼苏尔飞身弹下。弯刀一扫,高仙芝的坐骑后腿齐断!
高仙芝一个踉跄,滚下马来!
此时的曼苏尔,眼睛里只有衣甲鲜明的高仙芝,没有注意到李天郎和他驰援的长骑。
李天郎抄了曼苏尔骑队的后路,这样不管人数还是战力,大食人都失去了原有的优势。骑兵之间的战斗短促而激烈,但分出胜负也就是那关键的头几击。疲惫的阿拉伯良驹吐着口沫翻倒在地,它们和它们的主人都尽了全力,真主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却没有继续赐予他们赢得最终胜利的荣誉。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没有一个大食人投降或者逃跑,他们全部高呼着口号拼死战斗,直到倒下。由于李天郎的及时赶到,命悬一线的高仙芝立时转危为安。只是五十精悍牙兵,仅十人幸存;将军大纛尽皆损毁,惟剩两面红色门旗。
三枝羽箭接踵而至,仓促落地的曼苏尔不得不连劈带闪,将这股危机先行化解。箭杆在刀锋上嚓嚓断成两截,可以感觉到这三枝箭劲道一枝比一枝犀利。唐人的箭,果然名不虚传!曼苏尔长吁一口气,定睛看到一个唐人骑兵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将地下的唐人大将搀扶起来。唐人大将鲜艳飘舞的孔雀羽毛再次刺激了他,不,绝不能让到手的奇功轻易溜掉,那是安拉的旨意!曼苏尔大喝一声,挥刀抢身而上,委实快如闪电,猛如闷雷。与此同时,阿史摩乌古斯的另外三箭得得得接连落在曼苏尔刚刚提起的脚印上。
李天郎的大枪一伸,枪尖直取曼苏尔手腕。曼苏尔右臂一沉,枪尖扑空,长缨的钢钩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枪杆变刺为扫,当胸横击,虽然挂彩,曼苏尔仍旧敏捷如豹,肘部一缩一翻,重又格住。
“好身手!”李天郎由衷地赞了一句,这已是他第二次和大食好手过招了。能把沉重硕长的弯刀耍得这么转的,没见过几个。“再来!”
见高仙芝已经跨上了自己的坐骑,李天郎放心大半,顿时将枪一收,顺势一抖,枪花朵朵,分取曼苏尔上下三路。曼苏尔几时见过这样的兵器,不由暗暗吃惊,不知哪一枪是实,只得连退几步,以观虚实。
李天郎那里会让他有喘息之机。“呼”地一枪直刺对方前胸。曼苏尔不敢怠慢,弯刀飞快地在胸前挥个斜十字,封住了枪尖,随即往前反勾,企图砍断枪杆。
“好!”李天郎又赞了一声,右掌一转,大枪前半段划个圈,闪过弯刀。没想到对方的长矛居然是软的,可以在直行的过程中反弹。刚猛的弯刀根本搭不上力。曼苏尔嘿了一声,身体一旋,左右挥刀狂舞,居然贴着枪杆进逼上来,看来抱定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
面巾下的鹰钩鼻子看起来和大食弯刀一样狰狞。李天郎并没有收枪,而是往旁纵身一跃,同时枪一横,力沿着横走的枪杆一顺,大枪拦住疯狂攻近的曼苏尔。贴着他的小腹急速横向一扯。曼苏尔的铠甲是由鳞甲和锁帷子组合而成地,自然存在不少孔隙,长缨里的钢钩一划顿时将曼苏尔的护甲钩住。曼苏尔急忙停步欲转身摆脱,哪知那长矛一别,自己居然收势不住,就要往前扑倒。情急之下,曼苏尔左手一把抓住钩住自己的长矛,右手弯刀往前面的地下一插,居然稳住了身形。
“好!”“好!”李天郎第三次喝彩,连一旁的高仙芝都忍不住叫起好来。
喝彩归喝彩,李天郎手底下可没有丝毫放松,他索性弃了大枪,“羽浪”刷地出手。刀脊狠狠砸在曼苏尔后脑上。铛的一声,枣核形的波斯头盔飞了出去,曼苏尔只觉得“嗡”的一声,立刻丧失了知觉。
战斗结束了,不仅是这里的战斗,河边的激战也见了分晓。由于西凉团的及时参战,布哈里的宗教战士再骁勇也无法招架,而塔立丹已经逃入城内,如果继续缠斗,阿拉伯前锋全军都有被唐军包围全歼之虞。只短短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这支纵横河中,所向无敌的阿拉伯精锐遭到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一半人横尸河滩,活着的也浑身挂彩,甚至布哈里本人,也在血战中肩胛中箭,险些落马被俘。因此,尽管众多战士心有不甘,还欲复仇决战,但布哈里仍旧明智地挥军后撤。同样付出沉重代价的侧戎军也是精疲力竭,加之担心城中敌军和后边的突骑施人趁机反击,因此也整军归建,与席元庆部汇合,缓缓围住怛罗斯城。
高仙芝将佩剑缓缓入鞘,试了几次都没有插进去,他低头皱眉一看,佩剑居然卷刃变形,自然插不进去。环顾四周,一地的尸首,一地的鲜血,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一干汉子,现在却已成为一缕游魂。高仙芝有些黯然,五十多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牙兵,一役便拼个干净,着实令人心痛不已。
白奉先将那面带血的绿色新月旗拿在手里,展开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声,扬手扔给了后面的同伴。他挨个踢踢横陈的尸首,发现动弹的,就伸手去摸鼻息。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引起了白奉先的注意,“是岑典史!”他认出了这位一手谱写《朔风飞扬曲》的大诗人,“还活着,快!拿水来!”几个长骑匆匆提了水囊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施救。
在他们不远处,吕乌镡残忍地用手里的马槊拨弄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大食伤兵,大食人的肚子被刀劈开,浑身抽搐着躺在地下。而吕乌镡则恶毒地用枪尖挑着他鼓胀出的肠子,自从兄长吕乌甘咄阵亡之后,吕乌镡就变成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他将自己的性命都视如草芥,更不用说别人的。伤重的大食人仰望着天空,泛着血泡的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突然垂死的人活动起来,吕乌镡一愣,停止了他侮辱对手的卑劣举动。大食人轻蔑地扫了惊愕的吕乌镡一眼,从容拔出了胸前的小弯刀,干净利落地抹过了自己的脖子!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大食人立刻死去。不甘心的吕乌镡顿足大骂,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扬手一刀切下了他的首级。
与此同时,李天郎的大枪枪杆重重落在吕乌镡的腰肌骨上,未等这个杀人狂徒呼痛叫骂,第二下、第三下又接连击在他的左右膝盖上。吕乌镡只觉得每一下都痛入骨髓,饶是他皮厚肉粗也几乎闭过气去。“咚”的一记闷响,吕乌镡敦实的身体已扑地跌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匀过气痛哼一声。“你奶……”骂声未出口嘴巴便又多了条血痕,门牙差点被打飞。但是吕乌镡这次再也不敢哼半声了。他望着在自己鼻梁处颤动的枪尖,咧开沁血的嘴巴讨好地笑了。吕乌镡阎王爷都不怕,就怕大枪的主人。
看着吕乌镡满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李天郎不由生出一股厌恶。这就是沙场磨练出的精锐么?这就是大唐需要的将士么?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凶汉,无论如何与那个双颊泛红,腼腆淳和的吐谷浑少年挂不上号。不要说他的凶性来自吐谷浑的蛮夷血统,吕乌镡自出生便在中原,受的可是地道的汉家礼教,与马铤、马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李天郎一起给他们改的。当他搓着宽厚的手掌羞涩地请李天郎为他改个汉家味的名字时,是何等憨厚朴实啊,与汉家田舍少年何异!不,甚至比汉家少年还多了一份谦和与善良。可如今,他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屠戮狂魔,那里还有当初的半分影子。也许,吕乌镡不该像他哥哥一样,带着无数的憧憬来带军中。如果他呆在家里,也许更应该是一个牧马行家,或者是锄禾好手。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刀,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是谁的错呢?
“没教过你要尊重死者么?”李天郎铁青着脸,厉声斥道,“再说,这个大食人是个值得尊敬的战士!”
吕乌镡继续傻笑着,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兀自还痛得直打哆嗦。只有这个时候,那干枯的笑容里,还隐隐透出些儿时的纯良。
“书都白念了!”李天郎暗暗叹口气,心里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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