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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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咳!”行军队伍里有人很响地清了清喉咙,那是西凉团有名的歌手马凤三的声音。
“来一个!来一个!来首有调调儿的!”来自陇西的士卒们七嘴八舌地响应道,“马灵儿来一个!来首花儿!”花儿是陇西民间十分流行的小调,既有汉地秦风之豪迈,也混杂了吐谷浑和吐蕃民乐的高亢悠扬。
见军官们没有反对,马凤三再次清了清喉咙,扯开陇西汉子特有的沙哑嗓音唱了起来:
“嘿咳哟呵呵~~~~~
黄河沿上牛吃水哟,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哟,
面条捞不到嘴里。
哎咳哎咳哟……”
马凤三是用地道的陇西西部方言唱将出来的,有点雷同吐蕃语的陇西方言,像用舌头裹着、喉咙掖着一样,瓮声瓮气的,似乎还包裹着牛羊的膻气和春天田野的芬芳,如此韵味十足的乡曲野调;贯到李天郎耳中麻嗖嗖的,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但是受用之极。连公主也饶有兴致地掀开布帘,嘴里哼唱有声,一眼瞥见嘴角含笑的李天郎,又负气地放下了帘子。
“好!”“好!”“想家里的媳妇了吧?”“面条捞不到嘴里,哈哈!”“他那媳妇,黑不溜秋一坨肉,有啥可想的,怕是想哪个相好的吧!”队伍里响起一阵喝彩和轰然大笑。
“再来一个!”有人大喊。
马凤三擦擦脸上的汗,嘿嘿的憨笑着,“咳咳,瞎编的,瞎编的!”又冲起哄的人大骂,“去他娘的,你媳妇才黑不溜秋呢!”
似乎有意唱对台戏,走在西凉团后面的蕃兵骑队也传出了欢快的歌声,居然还有都塔尔和手鼓伴奏,不用说,肯定是骑队里最能歌善舞的回鹘骠骑们。
先是一个嗓音洪亮的歌手领唱:
“哎,情人啊,情人!你不要再折磨我。
你已把我扔到火坑里,是否想毁掉我的命?”
接着成百骑手一齐应和:
“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虽然歌词听不太懂,但幽默跳跃的欢快曲调很快感染了包括李天郎在内的所有人,他回头循声看看领唱的人,是那个在连云堡战役中称他为“雅罗珊”的回鹘小校,好象叫仆固萨尔,想不到有这么一副好歌喉。
在过门结束后仆固萨尔继续领唱道:
“河里的大蛇追着鱼而来,
牧人骑着马赶着羊而来。
我在时时刻刻想念你,
每晚在梦中见到你。
你来是为了安慰我?
或是为了火上加油烧死我?”
“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这次是包括汉人士卒在内的所有人都扯开嗓子吼了起来。
歌声结束,粗犷豪放的呐喊和呼哨声淹没了整个蕃兵骑队。李天郎不由自主用马鞭打着拍子,马车上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那是公主在兴奋地拍着手,看来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这是什么曲儿,倒真好听!”李天郎说。
“这叫‘杰尔拉’,在‘握托拉西’(聚会)时必定要唱的曲子。歌中没有固定的歌词,都是即景发挥,唱得好坏,就全看领唱歌手的随机应变了……,”杜环兴致勃勃地说,“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会唱所有的‘杰尔拉’……。”
一阵警示的号角声划破长空。
要不是这突然而至的号角,歌声可能还会继续响彻云霄。
进入龟兹镇边界了!
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只剩下得得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的脆响。
“长安,你去过吗?”帘子后面在沉吟了半晌后,又出了声。
“去过,在那里呆了两年多!”李天郎也想换个轻松话题。
“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大,那么漂亮么?”
“很大,很大!除了皇帝,还有一百多万人住在里面!你想想……。”
“啊!”公主惊呼起来,“一百万人!不是吹牛吧!那是多少人啊!”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吧!”李天郎注意到前面高仙芝的队伍中奔出一名传令军校,正纵马往自己这里跑来,恩,有什么事?
“一百万啊!长安……,”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到了那里才知道父王生死…。。,你、你答应过我,要救父王的……。”
李天郎皱皱眉,心中一沉,是啊,自己做出了承诺,就是阿米丽雅唯一的指望,可是,他那里来的本事能够救得大唐天子的罪臣,也许高仙芝……。
“都尉大人!大将军令大人将俘虏交牙兵营张达恭大人收押,并令大人即刻和他一起前行,准备入城复命!”
“遵命!”李天郎眉毛一扬,突然觉得异样,一个月前大军就经过了矗立在库车河畔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驻扎在连体双塔造型烽燧里的守兵当即向下一站发出了烟火信号,并派快马急驰大都护府禀告。照理说,进入龟兹境内后,安西节度使随时都能得知大军的动向,可以从容安排迎军盛典,让安西的达官贵人和百姓好好见识一下大胜归来的无敌雄师。可是,现在离龟兹城已经不过十里,居然在最后一个驿站都没有见到迎接的队伍。
奇怪!
肯定有问题!
李天郎来不及和公主道别,只是冲赵陵点点头,赵陵示意明白。随之一夹马腹,往高仙芝的中军奔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监军边令诚明白得很,高仙芝在连云堡就急急忙忙令刘单拟了报捷的折子,遣中使判官王廷芳飞马报送长安。他居然没有想到先行通报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凭高仙芝的聪明和心计,他会因偶然疏忽而忘记这么重要的事?鬼才相信!嘿嘿!也算他识相,送来的珠宝可称珍品,还说有福同享,不就是叫我这个监军给他多说好话么?倒知道求人了!那个满嘴粗口的杂胡夫蒙灵察本就不是什么好鸟,他绝对已经知道高仙芝越级上奏的事了,加上他身边历来和高仙芝不和的副都护程千里、大将军毕思琛等人一撺掇,回龟兹肯定要给高仙芝好看,这不,连迎接的人影都没有一个,还传令所有军将皆赴军府听令。嘿嘿,两个番子要干仗了,干起来也好,某家可是坐收渔利啊!
号角声声,旌旗翻动。
各营各队分由大小统领带队,自回原先军营驻扎。
数十名武威军高级文武官员乘马进入龟兹城,准备往都护府讲武大厅复命。无人迎接的待遇使不少人满腔怒火,一向沉稳的李嗣业都忍不住口出怨言。李天郎先看看领头的高仙芝,这位少年老成的副节度使依旧不露声色,与往日无异,对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充耳不闻。旁边的封常清一直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捋着他不多的胡子,显得忧心忡忡。情形不妙啊,到底那里出了毛病?
“娘的,再怎样也不该连杯酒都不备啊!老子在外面风餐露宿,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提着脑袋为朝廷拼命,好不容易打个胜仗,娘的……。”李天郎的耳朵里倒灌满了席元庆的大嗓门,“我呸他娘的老匹夫……。”
“节度使大人有令,传西征诸将进厅复命!”说话间,一干人已经来到军府门前,一群装束齐整的文官武将列队相迎。“娘的,好歹有活人出面了,” 席元庆嘴里依旧牢骚不绝,“几月不见,个个吃得白胖了!倒会享福!”门前相迎的都是夫蒙灵察的亲信,包括副都护程千里,任押衙的大将军毕思琛,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
“诸位大人辛苦,” 程千里不咸不淡地对诸人说,“节度使大人正在恭候各位呢!”说罢意味深长地描了高仙芝一眼,眼中颇有幸灾乐祸之色。李嗣业瞧在眼里,不由火起,刚要张嘴诘问,被封常清止住,只得闷头下马。
“有劳程大人出门远迎,仙芝先谢过!”高仙芝也淡淡地拱拱手,将缰绳扔给过来的牙兵,“请大人引路,不可让节度使久等。”
程千里干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所有人都陆续列队跟随。
“你个吃狗肠子的高丽奴才,狗屎吃蒙了心的杂种!”不等诸人全都进大厅,夫蒙灵察的怒吼声便震痛了每个人的耳膜,“不识抬举的高丽奴!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问你,于阗使谁与汝奏得?”
“中丞。”高仙芝朗声回答,声音没有一丝慌张,依旧对夫蒙灵察恭敬有加,礼数得当,不卑不亢。
“焉耆镇守使谁边得?” 夫蒙灵察的声音更大了。
“中丞。”高仙芝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神情更加恭敬。
“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夫蒙灵察几乎是狂吼起来。
“还是中丞。” 高仙芝愈发毕恭毕敬。此时李天郎眼中的高仙芝,就象一棵岿然不动的大树,在夫蒙灵察狂风暴雨般的呵斥中从容挺立,闲散而优雅。倒是一干本就窝火的武威军将校,见一进门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不由对高仙芝的忍让大感愤懑,觉得太过不公,但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顶撞权倾安西的节度使夫蒙灵察,只有转首对嘴角含笑的程千里怒目而视。谁都知道他是高仙芝的死对头,肯定是他在夫蒙灵察面前挑拨离间,倾尽谗言,搞得夫蒙灵察对得胜回来的高仙芝雷霆大怒。
见高仙芝低头应答,没有丝毫的反抗之意,抖尽威风的夫蒙灵察“哼”了一声,火气稍微平息了一些,“此既皆我所奏,亏得你还记得!如今倒是越发不长进起来,居然不待我处分悬奏捷书!据高丽奴此罪,合当斩,但缘新立大功,不欲处置,你好自为之!”
“谢大人!”高仙芝行礼退让一边,神色自若。
将高仙芝骂得狗血淋头的夫蒙灵察咕咕地喝了口热茶,翻着眼睛扫了座下一干部属,冷笑着说:“打了胜仗就了不得了?眼里就目中无人了?哼,什么时候都得有规矩!”武威军诸人一片喘气之声,人人脸上皆有不忿之色,性情暴躁的席元庆、贺娄余润之流气得肋骨咯吧着响。可夫蒙灵察仍旧不依不饶:“高仙芝,你的捷书写得好啊!谁写的啊?”
“营中书记刘单,”高仙芝答道,“大人,悬奏捷书为卑职之过…。。。”
听得报自己姓名,刘单身体不由一震,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头滚滚而下。
“住嘴!” 夫蒙灵察口沫四溅,不由分说打断了高仙芝的话,恶狠狠的眼光标枪一样戳在战战兢兢的刘单身上,“ 听说刘单你很会做捷书啊,下次别忘了为本使也写上一篇!”
“大、大人……”刘单吓得牙齿咯咯直响,“大……。”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这一切让夫蒙灵察非常满意,安西到底是他的,不管是谁,都不能触犯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权威,他,夫蒙灵察,就是这里一手遮天的天王老子!
李天郎吐了口气,看看前面的高仙芝,注意到他垂下的双手很悠闲地弹着手指,高仙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在被把握生杀大权的上司如此斥骂下还能这样?就算定力非凡也不至于如此轻松,那,只能有一个解释,高仙芝一定是早有预谋!李天郎将目光继续向前,看到了上座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一脸棕黄的虬髯将这位鹰目钩鼻的大唐波斯后裔衬托得无比凶悍,那道被突骑施箭手留下的伤疤很扎眼地将浓密的胡须犁开一道笔直的豁口,时时抽搐一下。公正地说,夫蒙灵察也是威震西域的大唐名将,战功赫赫,在田仁琬之后由疏勒守捉升任节度使。对原本甚不得志的高仙芝也是慧眼识真,屡屡提拔,使之很快在安西诸将中脱颖而出,但是不管论心计谋略还是声望魄力,夫蒙灵察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地位的上升,才能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不仅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地疾贤妒能,而且骄纵蛮横的脾气也一发不可收,这无疑大大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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