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丰稷与陈良也一起点头称是,道:“李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沉吟一会,点头道:“那便先听听他的意见,正好我也应当亲身了解一下沿边的情况,趁此机会,亲自去一次渭州。”
“这……实在太危险了。请大人三思,下官以为请高遵裕来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问其意见,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吟吟地说道:“如此怎么能表示我的诚意?更何况若没有亲眼所见,日后判断起来,便没那么准确。总不能因为有几个刺客,我便被吓得龟缩于京兆府不敢出城了吧?相之,你这次却不必跟我前去,此间事务,麻烦你与子柔一道整理清楚。我与潜光兄去渭州便可。”
“是。”丰稷与陈良欠身答应着。
“子柔,若何莲舫来此,你便请他多等几日。”
“何畏之?”陈良愕然道。
“正是。我托他办点事情。”石越微微笑道,“晚上刘希道请客,陶商翁、范德孺,还有京兆府知府张问、通判何秉,都会到席。今日之事,便先议到这里,刘希道的面子,我不敢不给。”
丰稷嘻笑道:“却是有人敢不给刘希道的面子,下官听说监察御史景安世与朱时都拒绝了。监察虞侯向安北与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们是监察官。”石越淡淡的说道。
丰稷却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景安世是吕相公的门生,朱时曾经跟随王介甫学习,与邓绾之子邓洵武交好,二人纵然不是监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刘希道的宴的。”
石越霍然一惊,与李丁文相视一眼,二人脸上都露出一丝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陕西路的监察御史,竟然有这样的背景!
丰稷似乎没有看见二人的表情,兀自说道:“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两个忙人,这二人到陕西的第一天开始,就四处调阅卷宗,听说要给陕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档案。汉将倒也罢了,那蕃将的档案,还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个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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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
陕西路转运使衙门。宴席早已散去,但是宾客们却没有走光。除开提刑使按规定不能与安抚使、转运使在同一个城市开府建牙,陕西路民政方面最重要的三个官员的车马,依然还停留在转运使衙门。
刘庠的书房非常的宽敞,四支巨大的蜡烛把书房照得通明,从窗纸上,可以看见外面巡逻的官兵络绎不绝。石越、刘庠、范纯粹静静的品着陕西特产的青茶,谁也没有说话。书房之中,只有一座座钟的指钟,发出“答答”的声音。
“希道兄、德孺兄。”终于,石越放下手中的定窑白釉刻莲花纹托瓷盏,开口说道:“明日,在下打算再去一次渭州。”
“渭州?”
“正是。”
“是去见高遵裕么?”
“不错。也要看看沿边形式,听说西夏人在讲宗岭蠢蠢欲动。”
“这次去,要多带护卫才好。只怕梁乙埋还没有死心。”范纯粹温声道。
“德孺兄尽管放心。”石越笑道,“我不是短命之人。不过陕西一路,军政民政,都非常棘手,这段因为地方官制改革,我便不敢冒然行事。本想等到二位到后,便要与二位携手,好好整顿一下陕西的民政,为一路百姓做点事情。不曾想,梁乙埋却不肯让我安生。军务与政务若有冲突,迫不得己,只能暂时能边防为先。因此陕西民政学政,便要拜托二位。”
“不敢。”范纯粹连忙谦逊。刘庠却笑道:“子明尽管先去厘你的军务,我与德孺,都不是庸碌之人。”
石越眼睛转动,含笑问道:“正要请教希道兄治理陕西之道。”
刘庠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茶杯,笑道:“陕西民政,其大者有四:河务、水利、淤河、役法。”
“请言其详。”
“陕西一路,旱时滴雨不降,涝时有黄河成灾。河务者,是治理黄河,加固大堤,以防水灾;水利者,则是开通诸渠,使其能灌溉关中,一渠之利,不可胜言。秦国富强,因郑国渠;汉唐关中繁华,亦多赖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复汉唐旧观,关中可再为天府之国。而淤河,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为田,既可减少河害,巩固堤防,又可得良田万顷。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而前所言三者,前人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为何?症结所在,便在役法!”
(第五节末尾修改如下:
刘庠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茶杯,笑道:“陕西民政,其大者有三:水利、淤河、役法。”
“请言其详。”
“陕西一路几乎无河害,惟常受旱灾与山洪之困。兴水利,开通诸诸渠,使其能灌溉关中,一渠之利,不可胜言。秦国富强,因郑国渠;汉唐关中繁华,亦多赖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复汉唐旧观,关中可再为天府之国,陕北亦不失于富裕。淤河实则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为田,既可减少河害,巩固堤防,又可得良田万顷。天下之利,莫大于此。然此二者,前人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为何?症结所在,便在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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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法……”
“正是。”刘庠放下茶杯,注视着石越,侃侃言道:“本朝之最大症结,就在役法!”说到最后四字时,他不自觉的加重了语气,然后又注目着范纯粹,说道:“德孺可为子明略言唐以来役法之变。”
“是。”范纯粹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他与刘庠之间,早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当下立刻温声接着说道:“唐初所行的便是所谓的租庸调之制。租为田税;调为绢、绵、布、麻之税;此外每丁每年须服役二十日,不服役者,则纳绢布替代,是为庸;若政府额外加役,加十五天,则免调;加三十天,则租调全免。每年额外加役,最多不得超过三十天。若有杂徭,亦不得超过三十九天,若一旦超过,则要折免其他赋役。此唐之所以富强也。至武则天、唐玄宗时,均田之法渐坏,租庸调亦渐渐名存实亡,便又出现了所谓地税与户税,此两税法之先声,户税实为人头税,按户收税;地税则为田税。到了唐德宗建中元年,杨炎终于制定了两税法。两税法之要义,便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据财政支出定出总税额,分摊州县;又按丁壮与财产订户等,依户等纳钱,依田亩纳米粟。夏秋两季征税。租庸调、杂徭、各种杂税一律取消。本朝之所以不抑兼并,实与两税法有关。因为国家税收之主要来源,完全不需要抑制兼并。此亦本朝立国与唐初立国之异。然而若依两税法之精神,那么百姓在交纳两税之后,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
范纯粹所说之事,石越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但是自范纯粹口中说来,却依然让人闻之叹息。只听范纯粹又说道:“本朝承五代之弊而不能改,两税之外,又有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要随同两税输纳。且丁口之赋不论主户、客户,一体交纳,更是于两税之外,再征了一次人头税。百姓之负担,较之两税法,已经变重。特别无地之民,更深受其害。最为不堪者,却是交了两税与丁口之赋、杂变之赋以外,还要再服差役!”
“本朝的差役,有主管运送官物或看管府库粮仓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赋税的里正、户长、乡书手,有供州县衙门随时驱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有逐捕盗贼的耆长、弓手、壮丁等等。王介甫欲行免役法,其免役钱可比唐之庸,然而征庸之后,差役却往往并不能免。是以役法之祸更烈。本朝若真欲宽政为民,依区区之意,是应当尽废丁口之赋与杂变之赋,更应当让百姓一体免役,使两税之外无役税,此方是为百姓着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不得已冗兵冗官,国库空虚,想要轻徭薄赋,只怕终究只能是空想。”
听他说到这里,刘庠便接过话来,又道:“陕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剥,实为国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为与西夏历年交兵,百姓被征发转运粮草,组织乡兵弓手,别外百姓还可轮息,陕西百姓却几乎无一日安息。兴水利,淤河为田,皆是大工程,全靠财政雇人进行,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再征发百姓,百姓却已经在疲于奔命,实不堪再被驱使。我辈一心为民谋利,又岂能不顾事实,反而害苦了这一路百姓?故此陕西路所难者,归结为八个字两件事,便是:无钱可用,无人可使!”
石越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望着映在窗纸上的摇摇的烛光,沉吟了良久,忽然试探性的问道:“希道兄、德孺兄,以你们之见,若是解散一部分乡兵弓手如何?”
范纯粹怔了一怔,随即便摇了摇头,苦笑说道:“那是朝廷的敕令。此事关乎军国边防,我三人可俱都承担不起。”
石越微一皱眉,道:“沿边或者还需要弓手协助守卫,但与西夏不接壤诸州县,又要弓手何为?”
范纯粹叹道:“怕的、防的就是万一。而且此事关系极大,亦非陕西官员可以自行决定。”
刘庠的脸上也流露出叹息之色,但却没有再说话。于是三人不由又俱都陷入沉默当中。石越心念转动,一时间,许多办法从心头流过,但每一种方案,都算不上什么万无一失的良策,难免要顾此失彼,而且朝中之事,更非他能预定掌控。因此苦思良久,却于此事想不出一个真正的良策。须知正如刘庠所言,要兴水利、淤河为田,除需要充足的财力之外,更需要组织大量的人力。但是陕西一路,早因多年的边事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边防组织,百姓们已经在承担了沉重的赋税之外,还要承担被征发来替军队转运粮草军需,修筑城池要寨等等之役,然后还要组织民兵,来保卫自己的家园,行官兵的职责。在这样的地区,要举办这样的大工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发,以蛮横家长式的作风,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于水深火热当中;另一个,则是从边防机器中来抽调人手搞建设,但是这种可能危及到国家安全的行为,会不会被朝廷认可,会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起码,石越现在就可以确信,政事堂的吕仆射,就一定会用国家安全的大义,来竭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先用一年的时间去准备!”默然了良久之后,石越忽然开口说道:“希道兄、德孺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事此时已不可不为,只是也忌操之过急。在半年的时间内,希道兄要将陕西路需要兴建、修复的水利设施与淤河计划按轻重缓急列出清单来,包括估计要投入的人力与财力以及所须时日,以及届时可能得到的收益,同时也已经可以进行一些较小的计划,了解下实际的困难。而我便用这一年的时间,来想办法,看能否解决人与钱的问题。”
刘庠与范纯粹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用怀疑的语气说道:“估计此举要组织的人力,最少要数十万;花费的钱财,也绝不会低于数百万贯。”
“我知道。”石越轻轻摆了摆手,沉声道:“所以我们要分工合作。兄等先去巡视地方,做好准备的工作;而我则来想办法,看看如何把东风借来。”说罢,他注视着刘庠与范纯粹,郑重的说道:“希望希道兄与德孺兄不要以为我是戏言。”
“不敢。”刘庠与范纯粹齐声答道。
“治理地方,须要宽猛相济。以往陕西路百姓被驱使过度,我辈来此,定要殚心竭智,使百姓稍得休息。在大修水利之前,凡行政之事,能宽得百姓一分,便是百姓得一分利。切勿以善小而不为。地方不相干的杂徭,一定要约束各州县守令,越少越好。凡做一桩事,事先须得先想好投入与收获是否相得,利倍于害,方可为之。若是劳而无功,更困百姓。”
“正当如此。”刘庠点头道,“惟陕西之大治,终须要西北平静。”
石越不禁又微微叹了口气,他其实也并非不知西夏不平,西北如何能得平静?勉强行之,也类于缘木求鱼。但这件事,相关更是重大,更是他此时无法多想的。当下转过头,注目着范纯粹,索性换过话题,说道:“本路学校情况如何?”
“登记之小学校有八百余所,诸县多者有十数所,少数不过一二所,规模大者数百人,小者二三十人。各州皆有州学,大小不一。此外尚有横渠书院与京兆学院两学院。在京兆府与河中府,各有一所数百人的技术学校。惟本路仅有一座官立图书馆,即京兆府官立图书馆,藏书不过三万卷。连河中府都不曾有图书馆。下官打算一方面派人去国子监游说,希望能争取国子监能够尽早将陕西路列入计划中;另一方面,则希望能从地方募资,建立民立图书馆。陕西毕竟太穷,有许多书生须得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路方能到京兆府官立图书馆看书,实在可怜可叹。”
石越静静听范纯粹说完,方轻轻的说道:“德孺兄不可以被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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