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
“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交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交行交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乱发行交钞,后果将不堪设想。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交钞之例,印行交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
“不要说奸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钞之欲望。”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性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乱自己现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性的交钞,这样便会留下一种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
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
“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交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
“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色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交钞,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交钞。不过第一次印行的交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交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
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交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露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射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交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交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交钞法》(亦称《熙宁交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交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熙宁交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交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交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交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交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交钞局即印发熙宁交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交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交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交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交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交钞去交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于是,熙宁交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交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交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欢迎。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交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交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射,加韩维参知政事!
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交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交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色的熙宁交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根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交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交钞。这张熙宁交钞采用红黄蓝三色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交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交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交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翻过交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交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交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交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交钞。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交钞采用彩色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却并非是熙宁交钞。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交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
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交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
“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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