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是。”丰稷答应着,正要出去执行。方走出数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宁、邠、坊各州不许再强征农夫。”
丰稷不由一怔。
“那样只会骚扰百姓。各州居内地,农夫不经训练,难以大用。聚集起来亦不过是乌合之众。”石越解释道,“而且,渭州的援军最多十日可至,庆州不会有危险。”
丰稷点点头。的确如石越所说,此时强征农夫并无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的话,庆州不会有丝毫危险。只须有一万禁军在此,再有厢军、乡兵、义勇协助,庆州城就不是区区四万西夏军所能撼动的。
望着丰稷大步离开的背影,石越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他并非是无意义的冒险,而是知道自己在庆州的存在对于军心民心的重要,同时也算定只要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来援军,庆州城破的危险就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是,无论如何,他在决策时,抛弃了狄咏与何畏之。
“对不起。”石越喃喃说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实际上,他也是无兵可派。环州的守军,除了少数精锐的力量,勉强只能守城,绝无野战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锐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几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环州围城第五天。如血残阳。
狄咏的左臂插着一枝羽箭,瞪大眼睛,望着从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西夏兵,松了一口气,顿时身体一软,他心中一惊,连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让他终于聚起精神,挺着身子站了起来,没有在士兵们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
这已经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墙了。
“你还没死呢?”狄咏转过头,见何畏之正笑着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里用一块布随便包扎了一下,鲜血已经将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咏笑着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从背后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咏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么来的?”
“慕泽那狗贼射的。”狄咏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经心的说道。
“看来真要进忠烈祠了。”
狄咏看了一眼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两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声说道。
狄咏抬头仰望夕阳,忽然转头问道:“还能突围么?”
“围得铁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咏咬着嘴唇,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么了?”
狄咏指着城中,沉声道:“我担心西贼破城后屠城。”
历史上,大凡血战过后的城市,都没有好下场。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后,城池不破,援军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头去降西夏,换回这满城百姓的性命。”狄咏淡淡说道。“只不过难为你了。”
何畏之望着大步走下城墙的狄咏,久久没有说话。
环州围城第六天。
西夏大营。
“攻了五天,折损近五千人马,一座小小的环州城都拿不下,饭桶!”仁多澣指着慕泽的鼻子破口大骂。“事先还说什么环州只有两千人,岂码有五千人以上1
慕泽有苦难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给他两万人马,狄咏与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两天也能夺下环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战术,每次给他的人马,都不超过一万。而且全是静塞军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强征来的小部族的人马。慕泽不知道这些小部族大多是与梁乙埋关系不错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亲梁乙埋的将领的部队。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将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泽却以为是他短视无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顶撞仁多澣。
毕竟仁多澣是连梁乙埋都要忌惮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长“今日之内,末将必然拿下环州城1)V‘8bi^“那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率五千兵去,拿狄咏的人头回来我。”仁多澣不耐烦的挥挥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实一点都不心疼。这四万大军中,他本族与附属小族的人马占到三万左右,现在是几乎一点都没有损失。
慕泽听到“五千人马”,心中再次不停的咒骂,但是面子上亦能恭顺的应道:“遵令!”
好在环州城的守军这次是真的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了。慕泽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然而,在他刚刚点齐兵马,准备出营攻城的时候,忽然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彪人马,奇迹般的从庆州方向杀来。瘁不及防的东大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慕将军,要不要去救援?”身边的副将探身询问。
“不必。”慕泽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军必然出去接应,我等趁机强攻西城,环州城必将易手。
“将军英明。”
但是慕泽的如意算盘并未打响,他刚刚准备向西城开拔,便见中军官手执令箭飞奔而来,向慕泽喊道:“慕将军,仁多统领命你立即救援东大营,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慕泽顿时一阵气苦,撒气似的抽了一下马背,高声吼道:“救援东大营。”
一彪人马,拨首向东,浩浩荡荡地杀去。
此时,环州城墙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庆州从哪里变出这么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应!”他一面走下城墙,一面吩咐。
很快,三百人马集合完毕,几乎全是何畏之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这亦是硕果仅存的环州义勇狄咏抬头望了一眼在城墙上守城的何畏之,举起银枪,高声喝道:“出城三百精兵在高举的“狄”字将旗与当今皇帝御笔亲题的环州义勇军旗的指引下,从环州东城,杀了出去,如龙似虎地直插入西夏军东营被两面夹击的西夏军东营顿时乱成一团,西夏军本来就甚为畏惧狄咏的威名,环州义勇也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部队,此时见狄咏率军如狼似虎的杀来,更是气为之夺,竟是无人敢缨其锋。很快,里外两支宋军便会合在一起,突破东大营的防线,向环州城中杀去率军赶来的慕泽眼见着“狄”字旗与“环州义勇”旗,眼睛立时就红了。连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盘的不快都立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大吼一声:“杀1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带着骑军,恶狠狠地向狄咏扑了过来“环州义勇断后,援军进城1狄咏在马上看见扑来的慕泽,立时跃马大吼,率领三百义勇,掉转马头,杀向慕泽部狭路相逢,弓箭几成无用之物,高举着各式各样的马用兵器,口中发出慑人的怪叫,两支骑兵硬碰在一起。环州城屏住了呼吸城墙上。
率援军而来的,竟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皱起眉毛。
“下官李敢当,奉石帅之令,率庆州义勇两千,增援环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悦的心,立时沉下去大半。果然只是义勇。虽然他不知道这批人至少是半自愿前来,并非单纯的义勇,其中还夹杂了一些禁军与厢军官兵。
“带霹雳投弹没有?”何畏之心存万一的问道。无论如何,有霹雳投弹的话,于守城还是颇有好处的。
“带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带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来的笑容瞬间变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与慕泽正杀得难解难分的狄咏部,沉声说道:“鸣金!”
援军来了,自然没有理由投降了。环州义勇就只剩这么一点家当了,不能再让狄咏全部挥霍光了。如果环州城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这些几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没有指望那装备参差不齐的两千庆州义勇。
已经是第六天了,如果能坚持到高遵裕的援军赶到,环州还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经是第三次投向东南了。
援军应当早就在路上了吧?
“我手中没有可以支援环庆的人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岗岩。“援军自然会派出,但不是现在。”
月明真人在后面凝视着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却不禁露出讽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只怕朝廷不会善罢干休。”
“从来官场都是人走茶凉。”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没有多说。石越若是活着,或者他还有麻烦;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挥师收复环庆,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谁敢追究他的责任?
何况,平夏城战况惨烈自是事实。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发救兵。
他高遵裕可没有要求石越在庆州充当英雄“听说狄咏在环州……”
月明真人的话,换来的是高遵裕残酷的冷笑。狄咏?若不是他与石越,他高遵裕怎会突然间几乎身败名裂?若非西夏人这次入寇来得这么及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石越与朝廷都不得不依赖更熟悉渭州军中事务的自己,他几乎不能翻身……一个“前郡马”还不如一条狗来得值钱!何况这个“前郡马”还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宫廷斗争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时的皇家,根本不会在乎狄咏的生死“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败,高遵裕能趁此机会控制局势,掌握陕西的兵权也是不错的局面。”月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即放弃了对高遵裕的劝说,“既然高帅已经拿定主意,那么,贫道以为,环庆那边,不做点样子,日后朝廷那里只怕不好交差“真人对朝廷的了解,还是略嫌不够。”高遵裕突然转过身来,好心情的解释道:“朝廷在乎的,永远都只是结果。如果石越兵败,而我能挡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挡住,只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会责罚我,相反,朝廷一定会嘉奖我,笼络我!何况,我的官位现在渭州知州,我对朝廷的责任,亦不过是守住渭州的疆土月明只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因为他知道,高遵裕说的是事实。
“本帅自然会集结人马,准备救援环庆!”高遵裕抚摸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关系重大,本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贼犯我环庆,兵力雄厚,本帅自需要一点时间来集结军队……”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个冷战。
“着人回报石帅,援军不日出发,望坚守待援。”
哗地一声,一只名贵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狰狞的笑容。
环州围城第十天城墙上战死士兵的尸体,已经没来不及清理。西北城墙的一角已经塌了老大一块。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环州城中,能拉动弓箭的士兵,已经不足千人。
狄咏的战袍早已染红,身上有着近十处的箭伤、刀伤。援军至少应当到了庆州吧?狄咏心中惨然,但也有一丝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李敢当!”
“在!”
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的人站地狄咏的跟前。
“投降的时候,你率领还能骑马的弟兄,开东门,想办法逃回庆州报讯。”狄咏平静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狄咏,断然拒绝。“下官绝不会投降!若等不到援军,下官与将军忠烈祠相见便可!万不可效法文焕那厮,身败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满城百姓被屠吗?”狄咏厉声喝道。
李敢当怔了一下,迟疑起来。但仅仅是一瞬,李敢当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墙的砖中。他单膝跪倒在狄咏面前,高声说道:“下官来之前,已向石帅发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从命狄咏无可奈何地看了李敢当一眼,叹了口气,转向何畏之,说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队突围吧。”
何畏之默默点头。
“李敢当,那便由你将我的人头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咏淡淡地下达着命令,声音异常地平静。
“将军!”李敢当哽咽了…
“我已经写好了奏折与遗书,若何将军能够突围,你便不至于被误会。”
李敢当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无论他能不能突围成功,我都不会被误会“一个时辰后,开城门投降狄咏语气平静地下达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命令。他的目光遥遥的注视着远方,很久很久也没有转移过,李敢当与何畏之则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带着敬重,也带着苍凉。虽然他们的心里,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狄咏此时的表情,既不象是愤怒,也不象是悲伤,而是——温柔。
此时的狄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娇妻,还是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最后留恋的看看这个世界?
这都已经没有人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进狄咏的心脏,狄咏的手似乎扶了一一下城墙,却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缓缓的走近他,狄咏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似乎在最后的一刻,他也并没有放弃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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