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划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程栩。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内——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合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身为商人,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做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感叹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敦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敦不禁叹道:“果然是备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履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敦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若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敦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敦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敦刚刚含了口茶到嘴里,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著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五万大军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敦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敦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甚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敦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敦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敦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敦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敦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精舍。
章敦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余二处为君士坦丁堡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敦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敦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吸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敦便感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敦的兴趣,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敦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敦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敦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敦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敦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敦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
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离开宝云斋的时候,章敦的腰间便佩上了一把镶着蓝宝石的达马斯谷弯刀。本来以他这样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来买东西,也是不需要将货物带走的——便是没有伴当跟随,也只需说一声,店主自然会将货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虽是儒臣,却是做过“率臣”,领兵打过南蛮的,对宝刀名剑,自有一样癖好,因此对这削铁如泥的达马斯谷弯刀爱不释手,竟然当时便放下几张交钞,当场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带走。反倒是那块麒麟竭,他便让阿卡尔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宁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对。他心中犯疑,便干脆大步走到街边一棵柳树下,看着穿梭如织的行人,蹙眉细思起来。想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满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间,竟大都佩着一把长剑。倒让章敦想起来了史书中描叙的汉都长安。
这样一想通,章敦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觉好笑:“难怪感觉不对劲,原来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执,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尘之类。只有少数自许任侠之人,方随身携带兵器。不料七八年后,竟正好反过来了。”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真难料,在八年前,自己断难想象汴京城会有如此风景。
“儒生爱佩刀剑,自是由于学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艺并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复古,于是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间佩上一把长剑,显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章敦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腿跨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敦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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