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掌柜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掌柜对顾客们的猜想。趴在柜台的掌柜头都没抬,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地字五号房在哪里?”“进里门,左拐,过一道门,右拐,第二间便是。”掌柜下意识的回道,待到说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抬起头来,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那个男子一面答应着,人却早已走远。
依言左拐,过一道门,右拐。果然,第二间房门挂着“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门。三长一短一长。
“是谁?”屋里传来的声音,倒似个还没有变声的男孩。
“长安来的。”门“吱”地一声打开。
男子走进房中,却没到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只是将门闩上,找张椅子坐了。方从怀中掏出半片鱼符来,和放在桌上半片鱼符合了。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等你很久了。”过一了会,声音再次响起。
“有何非常之事么?”沉默了一阵,那人方说道:“若是无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烦。但此事总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没有直接证据……”“嗯。”青年男子轻轻应了一声。便听那人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要我来传话给石帅,西夏两个月内必有大变。”这么惊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那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石帅早已知道么?”“这似乎超乎规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况石帅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青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却并不追问,只是笑道:“职方馆的规矩,本来与我无关。你才是职方馆的人,我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颇不服气。
“罢了罢了,我不想回去被骂。”青年男子笑道:“言归正传吧。我从长安辛苦赶来,也不容易。”“我不辛苦么?”那人反驳道,青年男子不觉一笑,只觉那人争强好胜,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职方馆,而且还地位颇高。又听那人悻悻地说道:“这事情,并无一点证据。但又确实要紧,所以我家主人让我特意来一次……让转达给石帅,夏主这两个月内,必定改制。”青年男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问道:“令主人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若有证据,何必这般麻烦?”那人颇显不耐,道:“我家主人说,这不过是他的直觉。他身临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断。若强要证据,只有一桩,夏主在十几日前,曾经秘密召见仁多保忠……你告诉石帅,让他自己决断便是。夏主行事向来率性,果真要证据,却也甚难。”“那……”“我知你要问什么。”那人对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话,显得十分不满,言辞中便颇不客气,“那两人都无法证实。”青年男子此时才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这么骄悍的细作?简直是闻所未闻。他不禁微微动气,道:“我知道了,必当如实禀报给石帅。”便作势起身要走。
“你急什么?”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还有话说……”“请说。”青年男子虽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却没受过多少这样的气,不免也微微发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张纸,写了兴庆府一带兵力布置和各军将领名单,你取了回去给石帅,他看了后,便可知道夏主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们陕西房收买的西夏将领名录,按例只能上报枢府,还要劳烦石帅自己问枢府去要。”青年男子知道这人后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会,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张纸,他打开略扫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怀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辈之任务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总算快可以解脱了。”“莫要高兴太早,那还只是你家主人臆测。”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击道。
“哼!”“石帅也想请问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将军究竟有无可能反正?”“石帅关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点吃惊,“李清反正,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为大宋效力,岂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说道:“原来如此。请你回覆石帅,李清是今之国士。他的确心怀故土,但是必不负夏主。”“可惜!”“但也未必没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无路,李清必不肯再为西夏效力,此时他定转投大宋。”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成熟了几分。
“我会回禀石帅。”青年男子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恕不远送。”那人低声说道,顿了一会,仿佛炫耀性的又补了一句:“侍剑!”侍剑身形停了一下,终于强忍住回头的欲望,继续走出了这间房子。
约半个月后。
此时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意劝诱夏主改行汉制的臣子,都觉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无奈的交换着眼神。历来要行大事,都必须谋定后动,不除权臣,未专朝政,轻言改制,实是取祸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间在更大的范围内,公开提出此事,却不吝于打草惊蛇。
但是秉常对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苍白的脸上印出兴奋的红潮,正一厢情愿地沉浸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旧章,宋因此而强;辽主学习宋制,励精图志,契丹中兴,贻始于此……我大夏虽小,然素与二强抗礼,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旧,若仿契丹之策,以宋为师,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宋朝与契丹的君主,都是那么的年青,却都能让国家有如此成就,这一点就让年青的夏主即惭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时,白上国还是大陆西北让任何一国都不敢小觑的军事强国,传到自己手中,却没落至此,几乎有亡国之危!想到这一点,秉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是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碍,他将梁乙埋长达半年之久的告病,当成了梁乙埋的一种妥协与退让。
“朕要放手施为!”秉常在心里对自己打气,“我不会比赵顼、耶律浚差一点半点的!”
然而宫中群臣的态度,却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这番表示之后,十余个素来亲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殿外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秉常一时间觉得十分的难堪,他的目光缓缓移过第一个人的脸上,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臣子无不将头垂下,避开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开始就垂下了眼帘,绝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也终于垂下头去。他们对秉常的这种冲动,即不满,又无奈。
夹杂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点起,他的目光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恼怒。终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焕脸上。这个宋朝的武状元,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视过来。
“陛下!”文焕跨出一步,朗声说道:“臣以为改制之事,顺天应人,陛下之举,可称英明!”
听到这句话,秉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一瞬间,他觉得文焕果真是越看越顺眼。
李清却不满地望了文焕一眼,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过于急躁。臣敢问陛下,此事可曾与太后、国相商议?”
“朕已亲政,国事当可独断!”秉常盯着李清,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完全没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反而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顿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三思。”
“李将军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终于开口。“以宋为师,推行汉制,革新国政,亦是李将军之夙愿。陛下之举,实是英明。我大夏虽居西陲,然好礼慕义,崇儒尚文,国家典范,皆出先贤,岂可永久自居于蛮夷?况辽主师宋而强,宋朝变法而兴,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国之忧。臣虽不材,愿为陛下马前卒!”
禹藏花麻说完,朝李清挤了挤眼。其余群臣,眼见这般情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一一表示拥戴。李清眼见着秉常眉开眼笑的神情,又见着禹藏花麻与文焕的眼色,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道一声:“博一把罢!”也跟着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次日。
兴庆府大朝会的朝钟撞响,在国相梁乙埋缺席的情况下,夏主秉常身着汉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国罢废蕃礼,改行汉制!
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实力便展现出来了——殿中立时便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长跪不起。他们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义,反对秉常改行汉制。还有三成的官员则彷徨不定,心存观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连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这些官员全部撵出正殿。并颁下严旨:五日之后再次朝会,敢借故不到者,即斩!有敢服蕃服者,即斩!
同时,秉常又向全国颁布诏令,申明西夏从此要推行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开科举、建学校、办报馆、整军队、轻赋税、和邻国、通互市九项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条目则更是内容丰富,前三项不论,如开科举、建学校,就包含奉儒教为国教,开创明理、格物、武学诸科,而军事学校更是重中之重;整军队一项,则是要将西夏军队,分成御围内六班直、羽林军、部落军三种,要重建一只以骑射为主,正军人数在五万左右,装备精良的精锐羽林军,以此为西夏军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创建卫尉寺,将监军一职彻底职业化,并且深入至每个部落的百夫长一级;而轻赋税一项,则是规定西夏将用五年时间,逐年减轻赋税徭役,最终确定十一税的比率,并保证服兵役的户口税率再减为三十税一;和邻国、通互市则是向宋、辽同时称臣,与吐蕃议和,以推进双方的贸易,并缓解边境的危机,同时向西扩张掠夺,以弥补在东面的损失……
史称“大安改制诏”所提出来的措施,平心而论,若西夏果真能顺利施行,恢复国力并且一举进入完全的文明时代,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是这么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没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无论是秉常,还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对者的梁乙埋与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点财政观念的文焕,用心却并不纯良……
将西夏国内极其沉重的赋税降低,以缓解百姓负担,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举却足以让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产——除非他们能同时掠夺到大量的金银;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残酷的剥削,不是来源于国家,而是来源于部落首领与贵族、地主,这一点上秉常无能为力——他并非辽主耶律浚,辽国在内战中,许多贵族被清洗,从而使国家直接管理的户口增多,贵族统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数。而且辽国地域宽广,辽主仅仅以契丹、奚、汉三族为统治基础,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财政压力转嫁到其他部落头上。这两个原因,使得辽主可以大胆地减轻百姓赋税,以收买民心,恢复国力。所以,尽管秉常的这一举措是向辽国学习,但是因为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导致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临极其巨大的困难——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里掠夺一空或者另有敛财良策。否则,他其余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钱的,仅仅依靠通互市这一个利源,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改革措施。
据说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西夏国库到底有多少钱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状况可能好过宋朝,但却不可能太富裕之时,石越便开始怀疑秉常找到了一条金脉。
但不论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与他的亲信臣子们,却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推行他们的改制的。
“胡闹!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梁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气得直发抖。
她儿子想行汉礼的风声,她的确早就听说过。但是这么久没有动静,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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