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但是,在兴庆府几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这些“死士”,依然没有出现在李清期望他们出现的地方。
“史大哥,请三思而后行!”发髻上插着花钗,耳垂上挂着碧玉耳环,身着白色梅花交领窄袖狐皮裘,肩上还披着一条披巾,脚下踏着一双西夏国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说着一口地道的兴庆府方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栎阳县君都象是一个西夏大户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紧锁剑眉,默默注视着栎阳县君,眼中闪着逼人的光芒。
“一错已甚,岂可再错?”“我有甚错?!”史十三冷冷地问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为武臣,岂可无阶级之分,不听节制?西夏方略早定,事变之时我等当置身事外,以待将来。当初会议之时,史大哥既无异意,如何现在又召集这许多人来?”栎阳县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缩。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职方馆时的那次谈话。
“在西夏招募间谍,异常困难。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户籍颇为严厉,空降间谍……”“空降?”她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空降。”石越笑着点头,解释着这个词,“从大宋派一个间谍过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凭空降下去一个人。”这个词的确很形象,虽然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从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个词。“我们向西夏空降间谍,极其困难。的确有人成功,但是极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当然没有向她透露是谁成功了,她也没有多问,在她受封为栎阳县君之前,她就是极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这极少数成功的例外以外,其余空降的间谍,都很难在西夏发挥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满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国。职方馆现在的报告,几年以来,总共已经有超过五十名空降间谍殉国,另外还有二十余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诉她事实,也是委婉的告诉她此行的危险性。
她当然能理解这些“空降间谍”所以面对的危险。无论是西夏还是大宋的陕西,都是一样的,任何一个村落来了一个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对于一个间谍来说,已经是致命的威胁。听说只有在大宋的汴京与东部的两浙路极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们对陌生人都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够成为朝廷敕封的“命妇”,是她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她对于“栎阳县君”的封号其实也不是很在乎,因为她非常明白,无论她做了什么,得到什么样的封号,她都与别的“县君”们不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交集,只会是一场灾难,所以她心里是的确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只是觉得石越是个有意思的人,远比她以前只是听说他的名声之时更有意思——这个男子,表面上看起来,与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个男子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是那种特别的感觉,却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这位大宋朝的“栎阳县君”似乎从来没把这些危险放在心上。
“空降间谍不行,在当地招募间谍也很困难……那一定是另有捷径?”
“县君果然聪明过人。”石越抚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内寻觅效忠朝廷的适当人选,无论是自愿还是用手段迫使其就范,都是耗时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与西夏战争不断,却又等不到职方馆慢慢建成间谍网的那一天……”石学士的话中,暗示了许多东西。“所以不得不走一点捷径。”捷径是什么,石越没有直说。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从后面的谈话中,她几乎已经知道司马梦求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捷径。司马梦求用名位、交情、金钱种种手段,大规模的拉拢、收买了许许多多西夏境内的草莽之雄、绿林好汉,从而构成了陕西房独特的间谍网络。史十三是其实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司马梦求不惜付之以陕西房知事的要职,以示信任。但是她却知道,实际上,司马梦求并不曾真正信任过史十三,无论是石越所谓的“空降间谍”,还是职方馆按部就班在西夏当地发展的间谍,绝大部分,都不受这个“陕西房知事”的节制。
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个智缘大师。
在职方馆的眼中,象史十三这样的人物,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向大宋效忠,帮助职方馆在西夏从事间谍活动,并且成效显著,但是这些人都自成势力,同样也是难以控制的危险人物。职方馆忙于利用他们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报,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们为宋夏之后的战争作准备,却没有时间与精力来融化他们。因此他们始终是被猜忌的对象。
尽管这一切做得几乎不动声色,一般人无法觉察。但是她的使命,却让她对这些内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兴庆府,原因就是因为石越相信她对付得了史十三。
“职方馆效忠的对象,只应当是大宋。除此以外,对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余的,有害的。”这是石越对她说过的话,“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么?真是惊世骇俗的话。当时她并没有多想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石越对自己说出这样“无父无君”的话来,不是太不谨慎,就是过于信任。
栎阳县君并不知道当时的士大夫说过更多的远比石越的话还要“无父无君”的话,她只知道,石越绝非是一个不谨慎的人。所以,当时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信任。
不过,此时她又多明白了这句话的一层意思。
史十三这样的人,效忠的对象,绝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纠正他那些“多余的”、“有害的”想法。
虽然这整座宅子里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只奉史十三的号令。史十三只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斩成肉酱。但是栎阳县君没有半点畏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谓不对。”史十三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钱财,与大宋何曾有半分干系?”
“怎能说无干系?!长安已有明令,决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权。况且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没有打算为李清所用么?”
“此一时,彼一时。且长安也不曾说要让梁氏大胜,对于大宋而言,西夏内战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长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颇为忌惮秉常重掌大权后,日后失去出兵伐夏的正当性,因此虽然平素收买反梁派的西夏官员,表面上支持秉常亲政,挑嗦西夏内斗,但是真到了事变即将发生之时,却变脸比变天还快,接连下达命令,硬是要将秉常往绝路上逼。对此,史十三颇不以为然,秉常是否走上绝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绝路,那却是史十三无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为这点人马加入进去,便一定可以改变局面么?”栎阳县君尖锐的直刺问题的实质。来自国内的顾虑,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西夏内战,而是认为不必要将辛苦积累的本钱,一把输在此时此地。秉常也许要孤注一掷,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史十三的黑衣童子走到门口,欠身说道:“嵬名荣率西厢班直向王宫去了。”史十三脸黑了下来,逼视栎阳县主,冷冷地问道:“你要我坐视李清死在今日么?”
“奴家只是不愿看到这些人去白白送死。”栎阳县君显得十分冷静,“嵬名荣还据有西厢之兵,大势已定,还带着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义,不智不仁。”史十三默然不语,脸色却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为什么加入职方馆的?”栎阳县君清沏的目光,直视史十三的胸口,仿佛从那里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我为什么加入职方馆?!”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虽是女子,但是却知道,史大哥加入职方馆,绝非是因为功名利禄,也绝非是因为私交旧谊!而是因为,史大哥虽在草莽,内心却始终是个儒侠!虽在异邦,但内心却始终是个宋人!”史十三身子颤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来。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卖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学士柄政之后,大宋会有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学士所谋划的对西夏的战争,绝非是想炫耀武功、开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设法劝李清归宋,共建盛世。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栎阳县君诚恳地注视着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运。”
“李清自己的命运?”史十三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坚持,“或许我不适合在职方馆。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做,不管它的结果是什么。”他望着栎阳县君,眼中竟有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说的都是对的。我想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无论如何,李清是吾友,他的身边,也有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许救不了他们,但却可以和他们一道死。”
“但……”史十三摆了摆手,止住栎阳县君,“绿林有绿林的道义。如果我眼睁睁看着李清与我的兄弟去死,那么我就是一个官了。我虽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终不是一个官。”他仰天长叹一声,忽然笑道:“石学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难得。”
“史大哥……”
“你放心。”史十三打断了她的话,“外面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没有不泄露的道理。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个个抓了处死。况且这些人不过是些市井无赖子,也难以凭他们成大事。待会我率他们杀去王宫,在兴庆府搅个天翻地覆;你带着我这个童子和几个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将他妻儿接出来。若能送往大宋,纵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侥幸不死,他妻儿俱在大宋,绝无不归宋之理。似李清这样的人材,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栎阳县君终于将目光从史十三身上移开。她知道史十三决心已下,非言语所能挽回。到这个时候,便只有考虑如何善后了。无论李清能否逃过此劫,救出他的妻儿,至少可以竖立自己在史十三旧部中的威信。史十三的行为,是职方馆成立以来面临的最大的挑战。以后的日子还长……
“那么,请史大哥多多保重。”栎阳县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没有抱再见到史十三的希冀。这个男子,也称得上是当世的豪杰,却可能活不过今日……栎阳县君心中泛起一种苦涩的感觉。她的心里,其实与史十三的行为有着共鸣。如果陷在王宫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与史十三一样。
江湖豪杰有江湖豪杰的道义。
“拜托了。”史十三依旧是豪爽的笑容。
栎阳县君向着史十三微微一礼,退出屋去。
黑衣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转头望着史十三,目光复杂。他跟随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帮我好好照顾她。”史十三敛起笑容,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点苍桑。
“是。”
“我死后,也不敢指望进忠烈祠。你替我在故乡祖坟立一块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是。”史十三走到黑衣童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宫陷入混战当中。
李清指挥着东厢诸班直与嵬名荣的西厢诸班直努力周旋着。当嵬名荣的军队出现在王宫之前时,李清便已知道政变失败了。本来就是希求侥幸,与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实实做好了失败的准备,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声指挥着,“你带本部一百人,去‘保护’太后!”
“是!”一个武官大吼一声:“跟我来!”一百名班直侍卫小跑着向梁太后的寝宫杀去。
待阿妹勒离开后,李清游目四顾,观察起当前的形势来。因为王城的守卫本就有西厢的人参预,嵬名荣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中,与东厢班直平分了半边的王城。于是,东厢班直侍卫隔着一条窄小的金水河阻击攻入王城的西厢班直侍卫,而未入王城的西厢班直侍卫也并没有绕道进城,而是继续猛攻据守王城的东厢班直侍卫。嵬名荣的意图很明显——困住夏主,不求一战成功,只求不让夏主逃脱。只要梁乙逋的大军一到,胜利就唾手可得。
保护夏主突围,是李清现在唯一的选择。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荣一部分兵力就好……
李清已没有时间多想,转身便往殿中走去。一身戎装、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见李清进来,腾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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