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塞外的七月,白日还好,到了晚上,便会气温骤降,让大多数是在中原长大的拱圣军将士们颇感不适。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兴,便因为连日征战的疲惫,宥州休整时猛然放松下来,在一次晚上巡视军营后,竟不慎着凉受了寒。虽然有随行军医开了药,但是感冒这东西这时候却没有特效药,三两天之内根本好不了。此时骑在马上颠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的不停地流着鼻涕,打着喷嚏,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种朴对自己的上司无比同情,他知道对于武人来说,要么不得病,一旦病起来,想好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但郭克兴是好强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病而错过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但种朴看他这模样,却极是怀疑他还能不能拉开他那张硬弓。而万幸的是,虽然还是不太适应塞外的气候,但得益于军中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将领,病号还不是太多。象郭克兴这样的,多半是那些恃着自己身体好不肯信邪的人。
“种兄弟,你说那梁永能会不会来?”郭克兴用手绢捏着鼻子,向种朴问道。
这个问题种朴也曾经想过许多遍,但始终不敢肯定。他谨慎地说道:“盐州非止有青白盐池之利,且实是兴灵之门户,唇亡齿寒,论理乃是必争之地,绝不可弃者。”
“俺亦是这么……啊……啊嚏!”郭克兴摇着头,低声骂了一句娘,又继续说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们过盐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战,俺料到那些西贼不是敌手。他放俺们过去,再切俺们退路,断俺们粮道,岂不更阴毒些?”
种朴知道郭克兴一直力谏符怀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军队跟进后,再继续进攻盐州,以免与主力拉得太远。如果能与主力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拱圣军攻下盐州后,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符怀孝认为这根本是杞人忧天,他认为只要过了盐州,大军有十五日之粮,便可以直趋兴灵,秋季已到,别说兴灵之间到处都有麦田,便是向中路军借粮,也不用担心粮草之事。但种朴却隐隐觉得,符怀孝与郭克兴都过于乐观了,他出身于西军将门,对于西夏军队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然自谅诈以来西夏人战斗力一直在下降,无复元昊之时的善战,但是这中间更多的是统军将帅的问题。以谅诈、梁乙埋之材,便是领着一群大虫,也未必有多么能征善战。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统率,虽则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却毕竟胜过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怀孝与郭克兴都乐观的估计梁永能不敢与拱圣军作战,既便作战也能击溃之,但是种朴却始终不能那么底气十足。除非梁永能在是这里摆空城计……
“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些为上。我们大摇大摆进军,又早许多日放出话去,要火烧青白池,直趋兴灵。只要这话能传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总是不能不顾的……”种朴道:“咱哥俩总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驶得万……万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盐州,约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军事条例中,无论是原来的《武经总要》,还是新编定的《马军操典》,对于行军都有明确的规定:“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既便是拱圣军这样一支称得上精锐的纯骑兵部队,要想在行军之馀还保持战斗力,或者希望到达目的地时,掉队的士兵不要达到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军速度,就必须严格遵照《大宋马军操典》行事。更何况,拱圣军还是带着辎重的——抛开文学家们的夸夸其谈,骑兵的作用是其很大的局限性的,宋军的高层都算是务实的军人,他们都清醒的知道,战争的主角是步兵。而骑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样:击便寇、绝粮道以及在阵战中攻击敌军侧翼。虽然在实际上作战中对骑兵的运用可以更加灵活;虽然拱圣军这样的骑兵部队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圣军的将领们同时也是明白骑兵的局限性的。他们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部队是一支优秀的骑兵部队;同时亦是因为他们认为拱圣军的战士亦是优秀的步军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骑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训练的!所以,对于拱圣军而言,骑在马上,他们便是骑兵;下了马来,他们便是骑马步兵!宥、龙、洪三州的城墙,用战马的牙齿是不可能咬开的,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战马,也都只是食草动物。
因此,尽管符怀孝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梁永能与他的军队,但是他毕竟还没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争利,蹶上将军;五十里争利,军半至。”这句名言用来形容大宋的骑兵虽然不太准确,但是道理却是正确的。符怀孝在许许多多次的军事演习中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当一日一夜疾行达到八十里以上时,既便是拱圣军这样的精锐,掉队的士兵至少也占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会人疲马劳,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会看到任何队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敌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否则无论是半路伏击还是在终点以逸待劳,等待这只军队的,都是败亡的命运。
他大张旗鼓的宣扬拱圣军要攻击盐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来决战。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败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对于许多将领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为了准备决战,符怀孝绝不允许自己的军队走到盐州之前,便先已丧失战斗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这会影响以后的计划。
所以,在第一日,符怀孝恪守着《武经总要》与《马军操典》的要求,让拱圣军保持着阵形与队列行军,前后两骑之间相距四十步,左右两骑之间相距四步,凡每两什间的距离,两都间的距离,两指挥间的距离,亦严格按照平日的训练。每走到十里,符怀孝便下令全军休息,整齐队伍。同时,他派出两拨探马,分别搜索前后左右十里以内与五里以内的敌情,又严令前锋部队保持着与主力一里的距离。
如此谨慎的行军,的确很难出现什么意外。
虽然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一点偏差,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但第一日还是平安无事地渡过了。
并没有任何发现大规模的西夏军的报告。一路上原本应当存在的几个寨子,似乎早已听到风声,当拱圣军到达时,都已跑了个干净。探马只发现了小股的西夏骑兵在十里以外远远的觑探着大军,这当然是正常的。没有这些苍蝇的出现反而不正常了——盐州城的守军但凡不是白痴,总应当有一点反应。
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尴尬的是拱圣军没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宿营地。这本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没有便携式时钟之前,控制行军的速度并不容易,既便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也难免出现误差。但是这次迟到,却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心虚——他觉得别人会觉得他如此谨慎的行军,是害怕梁永能。虽然无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怀孝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他见到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时候——张继周一直坚定的相信梁永能绝无胆量挑战拱圣军,因此竭力主张主力带三日干粮直取盐州,攻击盐州周边的盐池,迫使盐州守军出战,在野战中歼灭之,然后大军在盐州等待辎重部队便可以了。尽管符怀孝也曾经公开耻笑梁永能,然而他现在的行为却无疑会被张继周解读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怀孝依然决定谨慎行事。
他用了许多的时间与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讲面子。
依照职方馆绘制的军事地图——这份地图的准确性已经被充分证明,它抵得上一个出色的向导——在盐州城外东北三十里,有一个叫杨柳墩的小村庄。那里是由宥州前往盐州城的必经之路。符怀孝决定当日便在杨柳墩扎营。
拱圣军依然教科书般地策马行走在黄土高原上。
估计走了十里路之时,符怀孝依然会叫停全军休息一会。同时符怀孝也越来越频繁地听取探马的报告——在当日清晨的例会时,他又多派出了两组探马。越是渴望胜利的时候,符怀孝就会变得越发谨慎起来——当年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在演习中打败宣一军的,宣一军的将军们以为符怀孝是个狂妄之勋贵子弟,他们听说符怀孝很瞧不起宣一军,急于打败宣一军,便放出了许多的诱饵,试图引诱符怀孝,以进一步放松他的警惕,让他骄傲自大而失败,未料到符怀孝不仅没有头脑发晕,反而将计就计,把宣一军带进了他的圈套当中。
探马们的报告让符怀孝略觉安心,他们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但探马的每一次报告,都会让副都指挥使张继周脸上那若有若无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他的这位副将当然不敢正面挑战他在军中的权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却很明显:“看吧,老子料得没错吧?”
而且,认为自己的将军过份谨慎了的将领,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这让符怀孝感觉到颇不自在。
快到中午的时候,前方的探马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条谷道上堆满了乱石与树木;道路上还发现布了许许多多的木钉,长达一里。但让人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埋伏。
符怀孝立即停下了大军,让参军取出地图分析起来——让人很头痛,被破坏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经之路,若要绕行,须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怀孝犹疑起来。
“你们确信不曾发觉西贼埋伏?”张继周喝问着探马。
“回大人,小的们仔细查了道旁两里,确是不曾发现西贼。”探马的回答中有掩饰得很好的不满之情,能够被派出去做探马的,都至少是锐士一阶的军士,个个都很精干。张继周明显的不信任,虽然是下位者,也会略觉不快。
“知道了。再探!”
“是。”探马朝着符怀孝与张继周行了一礼,转身策马离去。
张继周转身对符怀孝说道:“依下官看来,这不过是盐州西贼滞敌之计。否则岂会只坏道路而无伏兵?我军不必理会,着先锋开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贼迟滞吾军,又有何用?”符怀孝反问道。
“黔驴技穷罢了。总不过是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符怀孝默然,转头去看身边的行军参军们,参军们也是各执一辞,但却也没有人主张绕道而行。显然,拱圣军内的将校们普遍对西夏军队持着蔑视的态度,认为不值得为了这一点点伎俩便绕道三十里。这种心态连符怀孝也不能自外,只不过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全军姑且缓缓前行,差人去唤种朴去看看再做定夺。”符怀孝最后说道。他记得种朴是个谨慎的人。
种朴受命之后,不敢迟疑,立即带了一什人马急疾赶往探马所说的谷道。' '
果然,他到了那里后,便发现谷道内堆满了乱石与砍倒的树木。地处黄土高原的盐州,其北面是风沙草原,其南面则是横山山地,正处于黄土丘陵沟壑地区与鄂尔多斯风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带,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据种朴所知,盐州以西,是灵盐台地,起伏和缓,几乎没有任何险阻可言;北面则是适于骑兵驰骋的风沙草原;南面是形势高突、由黄土覆盖的梁状山地,山梁宽广,沟谷深陡;而东面则是无定河流域地区,既有风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凉,又有沟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当盐州还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时,它是西援灵武,东接银夏,密迩延庆,护卫长安之重镇。在大唐与吐蕃争战的时代,这里便是最激烈的战场,盐州城曾经屡次被攻破,也曾经在劣势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万大军达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动。当时游牧民族的骑兵入寇盐州之时,多是经由西面与北面的路线。而当拱圣军想要收复盐州之时,自然而然的,也选择了经由东北进攻——这实际上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运动,而拱圣军也不可能飞渡到盐州的西面去进攻。
拱圣军选择的这一条行军的路线上,实际上是风沙草原与黄土丘陵沟壑地带的结合部。这样的地区,对骑兵而言,并非是完美的作战区域。这里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涧有谷,有些地方还颇为险恶。
不过,种朴所见的这个谷道,却既不见得多险要,亦并非伏兵的好处所。谷道两旁的山丘光秃秃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满目的黄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树桩,登高而眺望,方圆数里一览无疑。
种朴自是猜到符怀孝特意命令自己来观察敌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细细搜索,每一处有怀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过。如此折腾了有两刻钟之久,却还是一无所获。
虽然种朴心里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平常,但也不敢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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