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北方的辽国,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发生兵变,杨遵勖全族被诛,耶律伊逊的几个儿子被车裂处死,辽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历经数年的内战,终于彻底平息,大辽也重新恢复统一。辽主耶律浚不仅铲除了最一个会威胁到自己权力的势力,还因为缴获到一些贵人与耶律伊逊、杨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军之时,又顺便抄没了十余异己之贵族,将十几个头下军州变成了国家郡县,他将没收的土地赏给有功的将士,将原来的奴隶变成了有功将士的佃农,因此同时赢得了军队与民众的忠心。而他的威信与权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涨与巩固。称得上“君明臣贤”的大辽,前途一片光明。
在辽国,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与贵族,以及被严酷镇压、掠夺的部族外,无数的契丹人、奚人、汉人,都在欢呼雀跃。他们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亲人回家;有些在高兴着赋税徭役的减少;而更多的人,则是庆祝他们终于从那些苛刻的贵人的奴隶变成了国家的佃农甚至是自耕农……
南方的大宋则有更值得庆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闷气,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来。李继迁叛乱以来,那个被称为“西夏”的割据政权,终于走到了他的穷途末路。这种巨大的胜利带来的整个国家心态上的转变,更加不可低估。它会持续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前途,但在熙宁十四年的元旦,表现出来的,则是一种人们从心底里洋溢出来的喜悦。
如果说是汴京市民的喜悦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感情,那么如陕西路的百姓,则有更多实在的期待——他们完全有理由期盼一个没有外患侵扰、轻徭少赋的未来。许多的有识之士也是如此期盼着,对西夏用兵的胜利,除了给大宋带来了土地、人民、战马以外,还应当伴随着军费开销的减少,以及进一步精减庞大军队的契机。大宋的财政,终于有机会走上一个良性的循环了吧?
对于宋辽两国来说,他们的确有值得庆祝的理由。但是,按着某些朴素的道理,东方两个最大的帝国的欢乐,肯定会建立在某些国家的恐惧、忧虑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对着一个强壮、牙坚爪利的契丹,远至西域诸国,东至高丽,都开始有点惶恐不安。西域的于阗在这一年也向大宋派遣了贺正旦使,于阗的使者并非是因为契丹的威胁而来,但到了宋朝之后,稍稍了解一下形势,身为于阗国最有见识的人物之一的使者,马上就闻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而更加心悸地则是曾经主动招惹辽国的高丽,虽然得到了宋朝强有力的支持,但是,与辽国毗邻这一事实,却让他们有点寝不安枕。他们在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界,如果讨好辽朝,设法修复两国关系,就要冒着惹怒强大的宋朝的危险,很可能陷入两面不讨好的绝境;如果继续维持与辽国的紧张关系,那么高丽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宋朝的战车上,而且,这种束缚与依赖,只会越来越紧。尽管高丽从与宋朝的结盟中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是考虑到自己身边就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而同盟的宋朝却隔着广阔的海洋这一事实,那些有见识的高丽人无论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
但是高丽人应当满足,他们至少暂时还不用担心亡国的事情。
西夏,兴庆府。大雪、狂风。
秉常身着黑裘,披着一件狐皮披风,腰中悬着一柄宝剑,在一群官员侍卫的簇拥下,冒着风雪,在兴庆府城头巡视着。他细心地慰问着每个守城的士兵,吁寒问暖,让守城的士兵们感激得热泪盈眶。秉常身边,一左一右四道复杂的目光,不时投射到这位看起来有点脱胎换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绝对没有想到秉常会在朝会时突然提出来要去巡视城防,更没有料到秉常会有如此表现。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劝阻”秉常。但此时他显然无能为力,当着文武百官与众将士的面,他毕竟不能无所顾忌。梁乙逋当然知道这兴庆府中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子的首级,他不会愚蠢地激起众怒。不过,他还是试图劝阻过几次,但是却没有得到嵬名荣的响应,因此没有什么效果。想到这里,梁乙逋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荣。
嵬名荣感觉到了这缺乏善意的问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礼。不管秉常是出于什么居心,他的这个举动,依然是有助于鼓舞士气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点表现他成熟的一面,也许当初他就未必会站在梁太后一边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而嵬名荣并不感到后悔。他真正失望地,是梁太后原来也有优柔寡断地一面,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西迁。他坚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余地,惟有西迁一途。
贺兰山并不是过去了就不能回来的,这兴庆府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秉常不知道他这两位“重臣”正在想什么,他感觉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却装做浑若不知,只是认真地继续着自己的巡视。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对这一点,秉常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从一些士兵们略带畏惧的眼中,秉常也能感觉到,若不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众所周知的威权人物,这里的反响会更加热烈。想到这些,秉常心中不觉略感不快,他下意识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飞舞的风雪当中,却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
再忍耐一阵吧。要按捺得住。秉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显示,宋军大举进攻的时间,应当是在寒食节后。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为重视的三大节,寒食节之后再开始用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虽然耶寅与禹藏花麻为了能随机应变,并没有确定会在哪一天举事,但是无论如何,不会晚于寒食节。
秉常心里还有隐隐地担忧,即使是冬天,宋军也没有消停,种谔与吴安国的侦骑一度到达兴庆府附近,而双方在黄河附近也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虽然宋军最后都被击退,但是这一切都显示着,宋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种五(注:种谔排行第五)之心,路人皆知。没有人敢肯定种五不会提前进兵。
不过,这一切对于秉常来说,也是有利的。他不动声色地向梁乙逋与嵬名荣施加压力,借机迫使他们派出更多的军队。而更加让秉常感觉到冥冥中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数度越过胭脂山侵扰甘州,甘肃军司屡屡告急,为了保住自己的后路,在重重压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调了近两千人马去增援。
想起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得意地微笑。他的脚步也因此更加轻盈了,甚至连那夹着雪花,刮到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刹那间,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兴奋,乃至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交替闪过,但定格在那里,却是秉常怔怔地望着城外。
梁乙逋与嵬名荣以下,所有随行的官员都不觉顺着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见风雪之中,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人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梁乙逋惊疑地望了一眼嵬名荣,却见嵬名荣已经在吩咐人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却听到一个部将脚步匆匆奔来,脸上带着惊弓之鸟的惶恐。
难道宋军打来了?
梁乙逋心头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脚下却已不知不觉地迎上前去。
“紧……紧急军情……”
“废物!”梁乙逋铁青着脸骂道,不待部将说完,一把抽过他捧在手中的木函,打开取出报告,只匆匆扫了一眼,梁乙逋整个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发现宋军踪迹,从遗留的灶迹与行军阵营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万人!
这……这怎么可能?吴安国疯了么?梁乙逋将信将疑。对宋将吴安国,梁乙逋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这人的确什么疯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缓缓将木函连同那份情报一道收入怀中,见众人脸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强作镇定地笑道:“小儿辈大惊小怪,不过是吴安国的侦骑罢了……”
梁乙逋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他循声向城外望去,心中顿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此时城外的人马已经渐渐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军装束,但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显得狼狈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这次,遑论他人,梁乙逋与嵬名荣,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唇,一时间难以接受那个极可能已经发生的噩耗——青铜峡也丢了么?!
派出去的侦骑很快就证实了出现在兴庆府外的军队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众人所料,这些人都是青铜峡战败的溃兵。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秉常的巡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下去了。但秉常却依然坚持要站在城墙上,了解事态的发展。梁乙逋与嵬名荣此时也已经顾不上这个几乎改头换面的夏主,令人将侦骑带回来的几个低级武官带入城楼,便开始仔细询问起来。
但梁乙逋与嵬名荣的询问显然没什么效果,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况,仅限于青铜峡遭到了宋军的突袭,然后夏军战败,向兴庆府逃窜,他们甚至连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对这几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尽管与禹藏花麻素来相互敌视,但连梁乙逋此时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着这几个武官破口大骂起来:“贪生畏死,弃主帅于不顾,尔辈还有何脸面活着回来?!”说罢,刷地拔出佩剑来,便要当场处死这几个武官。
那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一般不住哀嚎着:“饶命!国相饶命……”
嵬名荣不曾想曾经纵横西北的西夏军队,竟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青铜峡天险一战而失,连主将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惧如此,显是完全丧失斗志。一时间真是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劝道:“这些人直若猪狗,杀之无益,反使城外溃卒不安。不若先饶其狗命。如今之计,是如何处置那些溃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当下抬脚狠狠踹倒一个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声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能都坑了吧?!”
“不许其入城,必激起大变;但若许其入城,亦不妥当处。”嵬名荣忍不住皱眉道。
梁乙逋一怔,寻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浑身发抖的几个武官,不由得露出轻蔑之意。“这些懦夫,有甚可畏处,放他们进城,择日整编便是。”
嵬名荣虽心觉不妥,但是一时倒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还有所顾忌,现在便凭这些残兵败卒,实是无甚可畏之处。但他素来谨慎,沉吟一下,说道:“我亲自领兵出去,迎他们入城。”
“如此有劳将军。”梁乙逋无可无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荣出城。二人全然不顾秉常这个夏主,三言两语间,便决议下来。
秉常心中恨极,脸上却装做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与梁乙逋一道站在城头,望着嵬名荣领着数十骑踏雪出城。
风势越来越大,漫天飞雪,豆粒大的冰渣夹在雪片中,被劲风吹刮到人脸上,几如刀割般痛疼。
但如果只是风雪,还并不足以令嵬名荣心生寒意,他此刻心中的寒冷,却是因为这一路散布着的残兵们,一时却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个个丢盔弃甲,衣裳不整,在雪地里神情仓惶,他们被冻得乌青的脸上,似乎都带有一种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恐惧神色,这种神色几乎比服饰还要更鲜明统一。
许多士卒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站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将他们逐渐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这些兀自未融为雪白一片的黑点们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荣一骑行过,许多人不过微微仰首,许多人却似已连抬首的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是静默的站在雪地之中,变成了石雕。
这么多的败卒,却没有哭喊,没有厮叫,没有辩解,甚至已没有求生的勇气与信心,这种沮丧得近乎绝望的士气,竟令嵬名荣有着不可言说的恐惧,青铜峡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败得太过惨烈,还是败得太过彻底,竟让士卒们哀绝如此,宋国的军力已经强大到如此令人畏惧了么?还是青铜峡一役的失败,已经让所有人预感到了亡国的命运?
亡国的命运,嵬名荣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亡国”这两个字,一种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觉袭过他全身,伤感,似乎又不全是伤感,绝望,似乎也不全是绝望,只是内心深处,却似有某个东西正逐渐破碎,消失……留存下来的只有空虚的感觉,或许还有一丝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与恐惧,究竟会怎样?似乎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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