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权柄
桑充国叹了口气,王倩素来能对朝中大臣的动向了如指掌,这样的能耐,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此刻,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忽然无比懊恼的摇摇头,轻声说道:“倩儿,你不了解子明。”
王倩诧异的望着他,但她聪明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桑充国解释。
果然桑充国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世界上,真还有比石越更决然的人吗?他不过有时候藏得极深罢了。”
“我一直觉得他缺少直面困难的勇气。有些困难,总是需要人面对面去战而胜之。”出于某种不可言传的偏见,王倩对石越的评价始终有限。
“这不公平。”桑充国轻轻的说道:“也许,他只是比我们多了面对困难的智慧而己。”
王倩默然良久,忽然温柔的说道:“桑郎,你很尊重他?”
桑充国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一直都尊重他。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虽然有时候,我理解不了他。”
“也许吧。但是我觉得你比他要坚毅勇敢。”王倩温柔的笑了,可是声音却非常诚恳。
桑充国站起身来,缓缓踱到门口,望着蔚蓝的夭空,悠悠说道:“我曾经答应过他,会永远站在他的一边。但是,我似乎没有做到。”
“我的夫君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站在道义一边。”王倩的唇边流露出一丝执拗。“桑充国不应当向任何人效忠。”
桑充国却没有转过身来看自己的妻子,而是径自说道:“但这一次,道义就在石越一边。”
王倩撇了撇嘴,摇着头,柔声说道:“桑郎,你还不明白?石越不象你,他永远没有你的纯粹。他做任何事情,都带着功利与目的。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心机深不可测……你以为这次,他只是纯粹想慰藉死难者的英灵吗?”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桑充国愕然回过头,惊讶的看着妻子问道。
王倩犹豫了一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神情依然似水般温柔,但声音中却隐隐有刀锋般的锐利:“他不过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建立起先贤祠的地位,从而破坏儒家的独尊地位罢了!”
“这……”桑充国不自知的瞪大了眼睛,觉得这样的结论真是不可思议。
王倩再次微微一笑,细声说道:“桑郎,你且想想,石学问世以来,风行于世。那些所谓的杂学,除了不能参加科举之外,学习者己经完全可以借此谋生,并且,甚至也有做官的机会。如今朝廷再这么大张旗鼓的进行褒扬,死后甚至可以千秋万世的祭奠…这己是董仲舒以来从所未有的新局面!虽然不可能彻底撼动儒家的地位,但是儒学独尊,必然受到实质上的挑战……天下杰出之士,有多少人能不被万世之名所诱惑?”她侃侃而说,如果此刻石越能听到她的这番评论,也许都会感叹王倩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不管如何,这都是好事。”桑充国依然有几分不相信,但是石学地位的提高,也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的确是好事。只是我觉得石越太阴沉了,连他这次亲自在《新义报》撰写署名文章,我也觉得有他的用意……”
桑充国摆了摆手,咬着嘴唇说道:“倩儿,你不必对子明太过苛责。这次我一定会站在他的一边的。”
※※※
从第二天起,《汴京新闻》出现了一个系列报道,《汴京新闻》替二十五名死者各做了一个专题,讲叙他们的生平事迹,和亲人朋友对他们的悼念。报道感人至深,以至于整个沛京都在同清这些死者。而《新义报》则无比默契的刊登着一系列的评论,慷慨激昂的呼吁朝廷的“有关官员”不要让死者不能瞑目,令生者常怀耿耿。
在两大舆论力量的引导下,沛京士林普遍相信,石越的要求,完全是出于一种对死者的尊重。却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配享孔庙终身无望,却幻想能进入先贤祠享受千年之令名,因此在心里极为支持石越的主张。甚至连《谏闻报》也一反常态,高举支持的大旗,站在了石越一边一一以至于很多人都怀疑唐炯完全是因为盼望自己死入祠先贤祠,才有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
这是历史上头一次,尚书省操纵舆论,来对门下后省的官员施加压力。
崇政殿中气氛有点紧张。赵顼亲自在这里召见吕惠卿、石越,还有门下后省的两个官员:杨绘与吕希哲。
“陛下,臣以为古往今来,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微臣身为都给事中,是慎政官员,需要公允的判断每件政事是否恰当,但是石参政居然试图用这样的手腕来影响臣的判断,实在让臣大失所望……”杨绘一脸的愤然。
石越不动声色的望了杨绘一眼,上前一步,欠身说道:“陛下明察,臣只不过在《新义报》报表了一篇文章,寻求士林的理解,实在不明白杨大人的‘手腕’是什么意思。”
“《汴京新闻》与《新义报》的一唱一和,现在臣的家门槛,几乎被来劝说的士大夫踏平,每日都有十数个人来劝臣,臣迫于无奈,已经不敢见客。”杨绘想起这几天的情况,心里就非常的气愤。上门游说的,写信劝说的,从亲朋好友到故交旧识,甚至还有素不相识的人,络绎不绝,给他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吕希哲是本朝名相吕公著之子,不过二十来岁,颇有贤名,这才被皇帝擢为礼科给事中,这时也是苦笑不已。他与白水潭学院本来关系甚密,此时受到的压力,更在杨绘之上。甚至有白水潭的朋友过来,对他冷嘲热讽甚至声色俱厉的指责。
杨、吕二人万万料不到会有这么强大的压力,吕希哲已经动摇,但是杨绘却拒绝退步,反而要求面圣,当面弹劾石越。这才有了这次崇政殿的召见。
石越无比愕然的望着杨绘,半晌,方转向赵顼,激动的说道:“陛下,《新义报》是吕相公当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响?《汴京新闻》臣更没有本事去影响,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杨大人不晓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结论?”
赵顼的目光转向吕惠卿,问道:“吕卿,朕记得《新义报》上个月刚刚提拔陆佃为主编。”
“回陛下,正是如此。陆佃是熙宁三年龙飞榜第五名,也是省试第一名。本来也在编撰《三经新义》,但是《三经新义》编撰事实上已经停止,臣便荐他为《新义报》主编。”吕惠卿低着头回答道,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陛下,陆佃是王介甫相公的学生,与臣无半点交情。臣岂能影响到陆佃?”石越慨声说道。说罢转过脸怒视杨绘,道:“杨大人,你以为我石越是个弄权的小人吗?”
“这……”杨绘竟是被弄糊涂了,但是他始终不相信《汴京新闻》与石越无关,事实上没有几个人相信。
石越逼视杨绘,得势不饶人,厉声说道:“杨大人,在下以为,做给事中,需要的是一颗公心!舆论清议怎么样,并不重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设置先贤祠,天下皆谓可,杨大人若持公心,便不当坚持一已之偏见,否则给事中之职,徒然变成慎政官员与尚书省意气之争的工具,那不免大违本意。若是杨大人坚执以为不可,则可以再度封驳,三封之后,自有规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议为嫌?”
杨绘默默不言,脸立时红了。
“给事中之大忌,在于沽名钓誉。诸科给事中,官卑位重,本来就是希望给事中们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职,敢于用自己的官职来博得名誉。但是过犹不及,如果故意从反对政事堂的举措中来获取‘不阿’、‘刚直’之名,却也是以私心坏国事。杨大人如此介意清议,难道是因为反对此议,除了最终不免要丢官弃职,还会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怀耿耿?”石越缓缓而言,却句句诛心。
杨绘涨红了脸,便要辩驳,却忽然发现自己辩无可辩,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当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吕希哲却是初生牛犊,上前亢声说道:“陛下,臣反对建立先贤祠,却不是为了什么沽名钓誉。臣以为,入祠先贤祠礼制过隆,近于僭越。历史上,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首次将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胜、高堂生、戴圣、毛苌、孔安国、刘向、郑众、杜子春、马融、卢植、郑玄、服虔、何休、王肃、王弼、杜预、范宁、贾逵等二十二位为《春秋》、《诗》、《书》、《礼》、《易》等作过出色的注释的学者,作为传播儒学的功臣配享太学孔庙,以表彰其传注之功,是为‘先儒’。所谓‘先贤’,则专指孔门弟子和子产、遽伯玉等人。似兵器研究院诸人,虽然为国尽忠,其情可悯,但是道德学问,岂能比之先贤?何况数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国之大典,不可轻下于人。”
“嗯……”赵顼思忖一会,问道:“先贤祠不附于孔庙,仪制贬损一等,卿以为如何?”
“犹是大典。”
“各州县皆立孔庙祭祀,先贤祠只立于京师,孔庙四时祭奠,先贤祠只春秋两季祭奠,如此则所费有限,卿以为如何?”
吕希哲眼见皇帝步步退让,但是言语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坚执不可,心中一转念想起众多的亲友劝说,士林议论,不觉意兴阑珊。口气一软,偷偷望了杨绘一眼,说道:“若如此,甚善。”
赵顼又顾视吕惠卿、石越、杨绘,笑道:“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却各不相同。
赵顼嘴唇微动,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内侍急匆匆走进大殿,尖声禀道:“陛下,礼部尚书王珪求见。”
赵顼一怔,却不知道王珪有什么事情,连忙说道:“宣。”
“遵旨。”内侍一面高声应道,一面爬起来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唤道:“宣礼部尚书王珪觐见。”
吕惠卿与石越顾视一眼,肃容站立,远远望着略显臃胖的王珪走进殿,近得前来,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见吾皇万岁。”
“爱卿平身。”
“谢主隆恩。”王珪站了起来,脸色中似有几分迷惘,又有几分兴奋的说道:“陛下,辽国遣使报哀,说辽主耶律洪基宾天,太子耶律浚在中京即位。”
“啊?!”便是吕惠卿,也不由大吃一惊。赵顼与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可有辽主的国书?”石越上前一步,急急问道。
王珪点点头,道:“有。”
“上面用玺……”
“此正是所怪者,玉玺似是伪造,但是使者却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显然也大惑不解。
赵顼激动得站起身来,倾着身子,说道:“快去调阅以往档案,核实一下玉玺是不是伪造的。”
“遵旨。”
“王卿,礼部派遣谁作陪?”
“臣选定主客司郎中富绍庭相陪。”
“富绍庭?可是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谋略如何?”赵顼皱眉问道。
“富绍庭老成稳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富绍庭本是他大力推荐,自是不便亲口否决,连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轻易也套不出什么话,让富绍庭陪同似无不妥。能不能套出情报,或者另遣大臣试探,或者就看职方馆司马梦求的本事了。”
“也罢。”赵顼点点头。
吕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听赵顼与石越之话,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驾崩之事,内中自然会有许多的隐情。但他竟是耻于相问,只是心中计较。
※※※
耶律洪基突然驾崩,太子耶律浚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严……种种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因为不是本国事务,除了《新义报》较为谨慎外,《汴京新闻》、《西京评论》、《谏闻报》都饶有兴趣的讨论着北面强敌的种种变故。各种猜测满天飞舞。
司马梦求看着手中的报纸,哭笑不得。虽然朝廷装模作样的罢朝一日,表示深痛哀悼,但是民间对于辽国皇帝,却没有任何敬意可言。
七月廿日,《谏闻报》首先怀疑耶律洪基是死于纵欲过度。第二日,《汴京新闻》对此冷嘲热讽,认为耶律洪基死去数日之前,皇后萧观音也被赐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谏闻报》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报应,并写了一篇有声有色的传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评论》与《汴京新闻》一致认为《谏闻报》“白日见鬼”,《西京评论》认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猎时被狗熊所伤致死……
大宋的市民阶层,对于种种推测分析,都充满了兴趣。《谏闻报》因为作风大胆,敢于迎合大众的口味,销量几日之内扶摇直上。
但是司马梦求感兴趣的,却不是几大报纸的猜测与销量,他有兴趣的,是辽国的形势,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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