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红尘





  轻叹了口气,冥皇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有些怜悯,也有点无情:“阿雪,我想我过去是太放纵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不过是……” 
  樱重雪忽然露出惊惧的神色,即便方才被墨尘的长剑贯穿时也没有的恐惧表情:“陛下,重华……饶了我……” 
  话音未歇,那娇好的容颜便开始消融,肌肤迅速剥落腐蚀,很快白森森骨头都露了出来。 
  白骨红颜,不过须臾之间。 
  哀语连连的血肉之躯转眼就只剩了一具惨白的骷髅,骷髅的肋骨处插了一朵嫣红的曼珠纱华,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还朝着冥皇大睁着,细瘦的白骨手指离他的衣摆只差了一寸。 
  “……你不过是一朵彼岸花罢了,长在腐肉和白骨之间,借了我的法力才化成人形。”冥皇有些怜悯地说着,又摊开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掌心那颗光华滟滟的墨色琉璃珠。 
  “真是漂亮啊,像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湮灭红尘……”他端详着,刹那间仿佛想起了什么。 
  募地,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起珠子和银簪,觅着血迹掠了出去。 
  一路血流如注。 
  暂时封住的伤口因为不要命的狂奔又裂了开来,血一直淌着,淌着……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流干了。 
  远方隐隐望见了奈何桥的影子,如沧桑老树孤独地横卧在水面。 
  桥下,弱水三千滚滚流逝。 
  在桥上大口喘着气,伤口处已经痛得麻木了,没有了狐珠庇护的身体,甚至还抵挡不了冥河上的冷风。 
  从桥上望下去,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冥河水,几乎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借着冷冷的月光,他看见一簇青绿在水中载浮载沉。 
  是一株青莲。莲茎挺出水面,几片苍绿的叶片上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弱水中的芙蓉,带着几许孤绝和寂寞,顽强生长着…… 
  河风吹来,它轻轻摇着,莲瓣微微绽开,刹那间,墨尘仿佛看见那个人温和怜悯的笑…… 
  它……难道它便是杨筝? 
  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墨尘全身抖如落叶。 
  “杨筝……杨筝……”他在桥上唤着,桥下死水微澜,青莲慢慢绽放,绽放…… 
  风掠过莲房,莲心处忽然一声叹息,隔了千万年,墨尘再次听见那沉柔的音色:唉,你还是寻来了么……我的痴儿…… 
  一瞬间,心痛欲死! 
  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绽开的莲瓣中,又一滴,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 
  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披了满面。 
  墨尘哀然阖上眼帘,任眼泪潸潸而下。 
  杨筝,我日日念着还你一滴泪,而我从未想过是这个样子的…… 
  你在冰冷的水里等了我很久吗?抱歉,我这就下来陪你,我这就下来了…… 
  黑色的身影摇晃了几下,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沉暗的河水中。 
  剧毒的弱水漫进他的眼睛时,他瞥见那莲花已开到了尽头,隔着水看去,宛如绿莹莹的灯火。 
  “生平不会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这种毒,也早已侵入骨髓,日夜揪心地痛着呢。 
  杨筝,你可知我想了你很久,很久了? 
  我这一生,只为你流过眼泪…… 
 
 
 
  
 第十六话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像恍然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龙帝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晶宫透明的天顶,上面有浅蓝色的水波荡漾,偶尔,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嬉戏着、追逐着游过。 
  十八年的人生如梦境,一朝醒来,身边什么都没留下。 
  织锦的死,九炫的痛,虽是昨日事,但在脑海中也有些不清晰了。 
  然而,谁能忘记失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呢? 
  龙帝揪着雪白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莫名的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心,他恍然若失,以至于身边的龙女一声声唤着:“陛下、陛下……”他都没有去在意。 
  沉眠在深邃海底的龙宫向来很静,外面四季更替,里面波澜不兴。 
  以前龙帝都很享受这份寂静和安宁,现在,却觉得这里静的有些寂寥。 
  有时在繁花处处的庭院中散步,心头也会掠过烦躁的情绪,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郁闷起来。 
  回想当日,在人间那小小的水阁上,织锦抚琴,墨尘醉酒,还有九炫在身边说说笑笑,何等畅快惬意。 
  后来,织锦不在了,九炫走了,又从狐族那里听说了墨尘的消息,却是失落在了黄泉深处。曾经相聚过的人都寻不回来了,龙帝心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一块。 
  天界已经很久没去了,龙帝连最近一次的天翔祭都没有参加。倒是听回来的龙将说,下界有个地仙给天帝呈上了一株长于蓬莱仙山的兰,那花舒展着翡翠色的叶,连花色也是晶莹的绿。姿态有说不出的清丽高雅。 
  天帝当时见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掩面而泣,泪洒在白玉阶前,惊得庭上众仙面面相觑。 
  月昭,也想起织锦了吧。身为天界最上位者,手里掌握着世间多少生灵的命运,同样留不住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 
  龙帝黯然徘徊在潺潺的水榭中,衣白如雪,长长的衣袂逶迤在地,随着他的脚步拖曳着。 
  逝去了的人是永远回不来的,轮回也是仙人的禁忌,没有人知道,元神消散的青帝会在何处安息,也许他早已化为一阵清风,一场细雨,或者那开在山坡上的白色雏菊。没有人知道,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帝也如是…… 
  但是,总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吧?摊开双手,再收紧,总有什么留在了掌心中,像那忘不去的记忆。 
  和九炫道别的时候,偷偷从云层中往下望,发现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天际,脸上泪下如雨。 
  开始不明白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后来想想,渐渐明白了他眼里深藏的痛苦的含义。 
  墨尘以前也多次说他不懂,原来,自己真的不懂,九炫对他的那片心,是现在慢慢回味起来才知晓的。 
  明明学会了的剑法,却总是骗他不会,而到了晚上就自己一个人起来练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剑气的锐鸣声足以吵醒任何人么? 
  每次下雨都傻乎乎地撑着一把伞到处找他;后来自己走了,留言说不要找还一路锲而不舍地跟过来;在画舫上拼着受他三掌也不愿打消跟来的念头;冒冒失失地问他有无喜欢的人,却一脸痛苦无助地等待他回答;帮断臂的他换衣服时,那脸呀,红得就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龙帝不由微微笑了,而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傻气的炫儿,这样执着认真的炫儿,为何以前从不曾明白他的心呢? 
  摊开手掌,空无一物的掌心有着细细的纹路。 
  我也想伸手留住些什么啊,不想错过,至少不想像错过织锦一样错过什么了…… 
  慢慢握紧手掌,龙帝仰头望着浮在水晶宫上的蓝色海水,似做了什么决定。末几,只见他白色衣袖一扬,人已从清泉蜿蜒的水榭中消失…… 
  ——我希望,当我握紧双手时,掌心能够实实在在把握住什么,而那样东西,是我不想失去的。 
  故地重游,人间又是一年春风至,京城无处不飞花。 
  城南那间水榭显然破旧了许多,但是如水春光依旧,如画美景犹在。窗子外面的桃花李花也依然开得红红白白,散了一地落英。 
  抚着沾了些许灰尘的斑竹桌椅,眼前依稀浮现当年墨尘在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 
  走上小楼,白色轻纱迎面扑来,似乎还留有一丝丝香气,在风中温柔缱绻着。 
  织锦便在这里抚琴的了。当时,他是用什么心情奏着琴,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的呢? 
  他和他,曾经那么接近,两人间只隔了一层轻纱…… 
  唉,龙帝听见自己深远的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命运弄人。 
  化成为龙,一口气冲上天际,在云间盘旋了一阵,然后朝着那烟雨中的江南飞了下去。 
  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故乡的庭院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断壁残垣间偶尔跳出一簇火色,原来是傲然挺立的一枝美人蕉。草色青青,皆朦胧在柔柔的细雨里。屋后的池塘还在,却也荒废了很久,水里浮着伶仃几片荷叶,已经看不见往年开得热热闹闹的芙蓉花了。 
  龙帝一个人淋着雨,静静地望着水面一圈圈越泛越大的涟漪,淡然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伞悄悄掩了过来,回眸,执伞的人有对火色的眸子,红鬓黑衣。 
  龙帝抬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边的? 
  说话的人老实回答。 
  ——刚刚看见你在云间盘旋,所以就冲过来了。 
  龙帝斜瞥着他。 
  ——哦,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不是回欲界天去了? 
  那人的脸微微红了。 
  ——我不知怎么找你,只好在这守株待兔。 
  龙帝拨拨他火红的头发,诧异道: 
  ——炫儿,你的角呢? 
  他有点不好意思。 
  ——太引人注目,所以我藏起来了…… 
  哈哈哈……龙帝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穿越了密密雨雾,直冲云霄…… 
  归去时,应该是晴天吧。 
  最终话 黄泉摆渡人 
  黄泉与人界隔了一条河,河上有桥,名曰奈何。 
  弱水三千,年年月月在桥下流过,只争朝夕。 
  我在冥河这头撑一叶扁舟,总有迷失的亡魂来找我,央求我渡他们过河。 
  他们被未死的执念束缚,留恋前世的爱恨情欲,他们不愿过奈何桥,因为桥上有孟婆的迷魂茶在等待他们。 
  ——红尘中的痴子,冥河边迷失的亡魂,我可以渡你们过河,不过我要特别的东西作报酬。 
  我对每一个有求而来的亡魂这么说,即便我知道他们除了对人世的执念之外一无所有。 
  我只是无聊,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他们给得起的。 
  那一日,有一个人摸索着来到冥河边,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叹息着,而后朝我这边走来。 
  “我听说冥河上有渡人过河的船夫,请问,你可以渡我过河么?” 
  很悦耳很沉静的声音,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宛如筝语琴音。 
  ——可以,只要你给我特别的酬谢。 
  听了这话,他缓缓走过来,黄泉中不落的冷月,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一袭黑衣的拥蹙下,像冥河上的一朵白莲,他的眼睛很美,眼神却很飘忽,冥河边的劲风卷起他的衣裳,在岸上那一片红艳的花中如一羽墨色的蝶。 
  他伸手撩了撩被风吹散的发,微微笑着:“你渡我过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意思,我决心让他上船。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亡魂。 
  他摸索着登上小舟,我解缆摇橹,轻轻一荡,半江月光倾斜在我的桨下。 
  “可以开始了,你的故事。” 
  他似乎还沉浸在舟行的颠簸中,听到我的催促,有些恍惚的样子。 
  沉吟了一会,他才轻声道:“那是一只狐狸的故事……” 
  “……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个叫奈何谷的地方,那里终年飘着不息的白雪,象四季开不败的花。有一夜,一只落难的黑狐逃到了那里……” 
  小舟渐行渐远,对岸上的曼珠纱华已成了一片模糊的红影,亡魂的悲鸣远去了。冥河上很静,寒夜的月光漂满了整条河,轻盈得似有若无。 
  而他娓娓道来的声音,轻漫而悠远,和着永不停息的流水,如诗如歌。 
  他沉吟的时候,我仿佛看见洁白的月光从天上流淌下来,从他敞开的衣领悄悄滑了进去,当他低头时,我能看到他白皙的颈项在月色下泛着珍珠般的色泽。而他说着说着便会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仿佛他就是故事中沉浸在幸福里的狐狸。 
  只是,世上但凡幸福快乐的事总不得长久,很快,他说到了生离与死别。 
  “在恩人的魂被夺走的那一刻,狐狸发誓,誓要把他找回来。红尘荏苒,他要还那个人……一滴眼泪。” 
  “哦,后来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到了奈何桥下?” 
  “你不是要过河么?”我反问他。 
  “不是,我想去奈何桥下,我记得那里有一簇青莲,开在弱水中央。”说这话时,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前方望见了奈何桥,它如一道苍劲的黑龙横在河心,龙头和龙尾皆没入浓浓的雾中,龙身拱着,三千弱水在下面潺潺流过。 
  我把小舟荡了过去,果然,桥下长了一簇青莲,孤孤单单挺立在弱水中。我很惊讶,因为弱水天生剧毒,不要说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