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是巫女
“全部?”胖里娅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不过她立刻警觉地接着说,“好的,亲爱的,就照你说的那样。”
爱兰格斯是个极其严厉的人,她喜欢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心意来完成,只要稍有差池,她便会皱着眉头,要求重新来过,直到她满意为止。在她眼里,任何事物都是这样,纯粹地,只有满意和不满意两个类别。
当然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人也可以这么分类。前者通常是那些对她如同对神一般尊敬、膜拜,给她带来无比美妙的满足和优越感的人,而后者,往往只是极少数,而且,他们几乎全都因为这个或那个的不明确理由,从人世间消失了。
在爱兰格斯忙碌于整顿神殿时,弗洛尔和萨克在客厅单独相处了片刻。怀着忐忑的心情,弗洛尔冒昧接近萨克,她正思考着该用怎样的措词提出问题,萨克却先她一步开口了。
“弗洛尔小姐,”他轻轻说,“请你别出声,安静地听我说几分钟好吗?”
弗洛尔立刻点了点头。
萨克于是用了几个简短的句子,大致概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对他来说却不啻短短片刻。他解释莎拉的身世,说出目前占据莎拉身体的巫女的名字,并告诉弗洛尔他会想办法给她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另外安排住处──因为显然,这个宫殿已经不适合他们呆下去了。为了减轻难耐的煎熬,他说得很快,连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在仓促地结束他的话之后,他便陷入了缄默,拒绝再多说一个字。
天性温和体贴的弗洛尔先是大吃一惊,好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他,插上一两句嘴,诸如“莎拉究竟到哪里去了”“她现在还好吗”之类,可她看到萨克的表情那么悲伤,便忍住了。她的心“咯噔”剧烈跳动了一下,由于无意间窥视到了萨克不曾显露的感情,她脸颊通红,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她想,萨克里菲斯先生,原来是这样深爱着莎拉。她多想帮帮他呀!说些安慰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假如能减轻他的痛苦,她很乐意这么做,但他根本不需要啊!
弗洛尔紧张起来,思忖着一个合适的安慰萨克的方法。接着,她用手指轻轻打着节拍,缓缓唱起温柔的歌,歌声虽不能说十分甜蜜,但却清澈真挚,能到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唱道:
远方的海鸟,你为何忧伤?
你的歌声呜咽,眼泪流淌。
彷徨啊,苍凉,
永远看不到前方。
你给了别人翅膀,
谁来抚慰你的心伤?
她只唱到一半,身边的那海鸟就不得不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去。弗洛尔本是希望用歌声安抚他,却由于歌词太悲怆,起到了反效果,她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又把忧郁传染给了别人。
“萨克里菲斯先生。”弗洛尔叫住他,不放心他就这样离开。
萨克停下脚步,轻轻挥开抓住他的手,希望弗洛尔小姐暂时不要看他的脸,然后他微微点头致礼,极力克制着激动,沉默地走出客厅。
在门口,他碰上了小男孩拉斯。显然拉斯什么都听到了。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老气横秋地指责他说,一个大男人这样子太难看了。“给!”他从胸口掏出装有莎拉头发的小袋子,深深看了一眼,便递给萨克。他解释说,只是暂时借给他保管,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的理由是:“你和莎拉相差十岁,我也是,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我不打算把她让给你。”
如此可笑的理论,换作平时一定会博得萨克的微笑,此刻他却只是接过袋子,身体战栗不已。他把长时间遮盖在眼睛上的手移到胸前,默默行了个礼,算是道谢。
“来吧,孩子,这段路上你或许能陪陪我。”萨克抱起拉斯,让他平稳地坐在手臂上。他说的路是指从客厅到大殿的这条走廊,但拉斯觉得还有其他涵义。
“先生,你真的不是骑士吗?”
“不是。”
“可你却像一个真正的骑士守护着莎拉,这是为什么?”
“关于这点,你和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拉斯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又一次仔细端详了萨克,现在,他确信自己不太讨厌他了。
―――
嘎帝安年轻的少主席恩?嘎帝安听说莎拉回来的消息,便大老远从东岛赶过来。由于不懂空间移动,途中花费了颇多时间。但他自从矮人村庄一别之后,再也没见到莎拉,十分想念她,因此不顾旅途劳累,一到宫殿就兴奋地奔跑,就这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爱兰格斯面前。
理所当然,他感到惊讶极了。“莎拉”的模样未变,骨子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想,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气质高贵的姑娘是谁?她披着件华丽的镶边翻毛皮衣,十分优雅地坐在富有弹性的软榻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漂亮的羽毛笔,在她的嘴上,明显带有惬意的、悠闲的微笑,表示她对一切都很满意。
她身边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席恩的叔叔金?嘎帝安。这个人体格健壮,充满干劲,对于替巫女立下大功这件事怀有异常的执著。如今爱兰格斯取代了莎拉,他简直高兴坏了,肚子里只转着一个想法:他以为,原来的巫女莎拉太寒碜啦,什么都不懂,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当然他只在心底想,从没真正抱怨过──而说到爱兰格斯,那就和莎拉有着天壤之别了,她的气质、理性、智慧还有强硬的作风,样样都令他钦佩万分。他深深地感觉到,该是他金?嘎帝安大有作为的时候了。就好比现在,爱兰格斯殿下单独接见了他,专注地倾听他脑海里“闪耀智慧火花”的新奇点子,使他愈加确认了,自己受到器重的事实。
看见席恩,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那么我先告辞了,殿下,我随时恭候着您的吩咐。”在爱兰格斯的首肯下,他得意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席恩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席恩留了下来,他单独面对爱兰格斯的锐利目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他不能这样,一个嘎帝安的首领对于巫女决不能怀有除忠诚以外的任何想法,他为了守护巫女而生,也终将为她而死,可以说他的整个生命都是属于眼前的殿下的。
于是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领袖压下心中满腹狐疑,脱下帽子,深深地向爱兰格斯致礼,并且说:“嘎帝安第三十三任统帅席恩?嘎帝安,前来参见。”
爱兰格斯伸出了她的手,扬了扬眉,表示对他乖巧的赞赏。她说:“我的名字是爱兰格斯。”
席恩便小心翼翼吻了这只手:“愿意为您效劳,爱兰格斯巫女殿下。”
对于自己的身份,席恩自懂事起就有了觉悟,他始终是个拘谨,一丝不苟的孩子,努力使自己不辜负全族人的希望,因此背负了太多东西。而唯有在莎拉面前,他才犹如脱下了烦恼的外衣,显露一个孩子应有的天真。“莎拉”,他一直这么直接称呼她,现在他才发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居然对一个巫女直呼其名!
一个小时后,席恩从房里走出来,他摸了摸起伏的心脏,确定它还在那里,才不由得吐了口气。多么惊人的威慑力啊!他揪起眉头想,同样的一张脸做出不同的表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对于爱兰格斯吩咐下来的事,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去记忆,照他的说法,几乎连脚丫子都拿来用了,却仍然没完全记下来。爱兰格斯似乎是急不可耐,想把莎拉没做的工作一口气全赶出来。这可苦了席恩,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做如此多的事,更何况,还并非是他所擅长的。比如说:要以怎样的书写格式给一位国王陛下写信?语气如何,字体怎样?信封是哪一种质地的,火漆又要用什么材料?再比如:巫女殿下希望看到一场为上流人士举办的特殊舞会,究竟要邀请多少人,又邀请哪些人?
噢!真是苦恼极了!席恩敲了敲小脑袋,发愁地在走廊上挪动脚步。
这时候,他看到了萨克,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欢喜地蹦到他面前。“嘿!感谢上天,萨克里菲斯先生,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席恩带着往常那种腼腆的微笑,向萨克发出求助。
萨克也回以微笑,平静地,听他诉说烦恼。席恩费劲地重复着爱兰格斯给他出的难题,尽可能使萨克听得明白,他坦率地表示,只要萨克给予适当的提示就行,他并不希望完全依赖他人。
萨克仔细地倾听了,然后点点头说:“好的,这些都不难。但你是否愿意先听我说一些话?”
“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
“谈谈莎拉。”萨克说,“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那个身躯上发生的变化,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回答出乎萨克的预料──席恩竟然一口回绝了。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我不想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男孩席恩了。他的身上仿佛有种笔直、坚硬的东西,像脊柱一样支撑着他高昂的头。有一刹那,他听到了萨克呼吸停止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但他仍然保持拒绝的姿势,把头瞥向一边。
让上天听听他的心声吧!他怎么会没有想过莎拉呢?他如此兴奋地千里迢迢赶来,不就是为了早一天看到莎拉吗?他想像在盛夏的午后,安静地趴在莎拉腿上,听她发表一些可笑的见解,或者在一个雨夜她发愁的时候,把脑袋靠在她胳肢窝下给予安慰──他怀念这一切,但是他心怀忧虑,担心这些回忆会动摇对爱兰格斯的忠诚,潜意识里把两人比较会影响他的感情和理智。
他对萨克说:“很抱歉,先生,我的名字是席恩?嘎帝安,效忠巫女殿下是我的义务。不仅如此,我身后还站着整个嘎帝安家族,他们都将在我的统率下为爱兰格斯巫女殿下效力。”
萨克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席恩低声补充说:“很遗憾,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对于莎拉,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萨克这才点点头,说他完全理解了,并很感谢席恩清楚地表明立场。然后他镇静地转过身,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对自己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战斗了。
~第十章 天使的面纱 舞会惊鸿~
自从悲剧发生之后,萨克开始观察爱兰格斯的一举一动,有时是暗中留神,有时则正大光明地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每当有某个动作与记忆里的莎拉重叠,勾起他的一部分联想,心脏便剧烈跳动,疑神疑鬼。他白天徘徊在爱兰格斯周围,不断用问题试探她,从一句话甚至一个词上面寻找线索,夜晚就把自己长时间关在神殿的藏书室里,翻阅大量古籍查找讯息──这一切把他弄得筋疲力尽,寝食难安。他睡得很少,也很不安稳,时常在夜间醒来,思绪颠倒、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结果使得次日更疲惫──然而想念和执著始终支撑着他,一思及梦中的莎拉,他就以更大的热情投入战斗。
爱兰格斯继续为她充满野心的前程忙碌,对萨克疯狂的劲头置之不理。可她也并非毫无打算。
在某个下午,爱兰格斯盛装打扮,要求萨克陪同她去一次海底西蒽王国。
“西蒽?”萨克吃惊地重复,猜不透她究竟想干什么。
“不错,我想我最好亲自去一趟。”
“该怎么去?从很久以前开始,那是个就几乎与陆地隔绝的水底妖精国度,别说不存在通向西蒽的道路,它甚至连大门也没有。”
“对你来说的确是这样!可你别忘了,我的身体曾经在西蒽作客,受到了相当不错的礼遇,而且,在我的脖子上至今还挂了一条显示有西蒽入口的项链。”爱兰格斯拿出坠子晃了晃,她的那种说法令萨克很不快。
她理了理高及下巴的竖长领,一边对着镜子别胸花,一边指责里娅给她的狸皮圆帽太厚了,要求立即换一顶。扑了点香水,她突然转身说:“萨克里菲斯,已经春天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在我看来,现在还是冬季,殿下。”
“我倒觉得,那是你内心的错觉。不过别担心,你那里很快就会火热起来的。”爱兰格斯冷冷地说,说完却笑了笑。望着她那张叫人难以捉摸的脸,萨克只是皱着眉,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有种糟糕的预感。
“快些吧!”爱兰格斯严厉地催促他换上里娅准备的着装,她强调他们即将去的是王宫,她无法容忍一个男人在正式场合穿着仅适合旅行的轻便衣衫,即便他终将只是一个旁观者。
―――
在海底王国西蒽,如今正是欢庆的时节。虽然多少也和春天到来带点关联,可更多的原因则是:王子殿下要选妃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