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樱
找间房却也不是难事。
不久,便已入夜。
天外天,静谧得很。
清风、明月二人聚在一间房内,为明天重建阿旁宫的事情愁眉苦脸——曹暮早打了招呼,被谁毁了的,就由谁来弄好。
太白长庚星也在犯愁,刚才他无意中对曹暮说了矮胖老人的些事情,依着太白长庚星对曹暮的了解,等到曹暮自己理清了头绪,说不得还会来逼问些什么,如今人在矮檐之下,无法不低头……
小女孩在床上翻了个身,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更甜了,要是她知道自己今天喝下去的东西叫做“酒”的话,没准儿还会在梦中叫出一句“好酒”来也说不定。
曹暮,站在孤峰绝顶,阿旁宫的宫檐上,双目望天,沉思不语……他心中有个预感:这个夜晚,或许注定不会平静……
姜冉呢?
阿旁宫,书房。
书房很大,除了两张方案和几张座椅之外,还有七八个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典籍,四面墙壁上很随意地挂着不少书画,其中不乏失传了的名家之作——当初,矮胖老人在建起阿旁宫时也算是下了不少血本。
姜冉正站在书房的一角,手中拿着一卷画轴,是刚从墙上摘下来的,原本画轴所在的地方,是一幅人像。
这幅人像,是姜冉从心魔界中带出来的。
在心魔界,姜冉第一次见到小女孩的时候,曾在竹楼上发现了这幅人像,在那之后,这幅人像便一直带在姜冉的身边。上得天外天后,姜冉瞅个空档,将人像挂在了书房中,再用另一幅画遮住了。
姜冉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这么做,她只知道,这幅人像对她来说似乎无比重要。
这是一幅工笔仕女图,人物……正是姜冉自己。
“……某忘却姓名,为世所弃,流落有情林,幸得娇妻……三月,闻妻重身,喜不自胜,为此画已酬妻之深恩,并盼麟儿……”
姜冉默念着画上的题字,目光有些迷惘。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传入了姜冉的耳中。
“……你……来了?”姜冉没有回头,轻声问。
“小冉!”声音很低,却能听得出,说话人无比激动。
“华文昌……”姜冉回过头来,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黑衣白眉的男子,盈盈珠泪欲滴。
“小冉!”华文昌急切地上前两步,似是想要把姜冉就此拥在怀中,但看见姜冉眉头微蹙,又停下了。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目光。
自心魔界中匆匆一会,这一面,又相隔了许久……
“你……还好吗?”过了好一会儿,姜冉忽然开口,打破了似是已凝固的时间。
“我……”姜冉这普普通通的一问,却让华文昌难以对答。
我还好吗?
华文昌忍不住有些想要苦笑。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华文昌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了。
浑沌现世,天庭沦陷,无定乡群妖又差不多都被蒙在鼓里,让“无敌子”当了枪使,这种事局之下,怕是没人能说自己“还好”。更何况,华文昌自知,浑沌早晚会找上门来——甚至可能会很快就找上门来。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好”。
与此同时,华文昌却再一次于意料之外的地方找见了姜冉,而姜冉,也早对他没了敌意,甚至还……这要让华文昌说出个“不好”来,倒也难了&;not;——不过,华文昌也还知道,这样的话,姜冉是不会乐意听的,至少现在,不会乐意听到。
“你来看看这幅画……上次太匆忙了,我没机会让你看。”不等华文昌答复,姜冉已将身子让开,把话题岔到了一边。
“嗯?画?”华文昌有几分诧异,凑到近前,端详起来。
一旁,姜冉微微叹了口气。
王琦声父子在天外天搅闹的时候,姜冉依照曹暮的吩咐,自行躲了起来。但在这纷乱的状况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华文昌也趁机混入了天外天,并先一步找到了姜冉,暗中传音,约姜冉入夜后在阿旁宫书房相会。
姜冉听到华文昌的传音后,惊异之余,一颗心全都乱了,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与华文昌相见。思量到最后,姜冉决定,还是先把小女孩的事情给华文昌说个清楚,用些纷乱的事态把自己的心事掩盖起来再说,接下来,再看华文昌如何动作就是了。
——像在心魔界华文昌受矮胖老人一掌,看似到了生死关头时倒也罢了,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姜冉却还不愿先由自己挑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这……是我画的?”至少,姜冉很成功地转移了华文昌的注意力,望着这幅无比眼熟的工笔仕女图,华文昌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我想,我有理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姜冉心头一跳,却做出了很平静的样子,慢慢地说。
“这个……”华文昌的脸一下涨红了——这种体验,对华文昌来说还真是异数。
不错,上溯五百年而回,更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大喜大悲,华文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但要让他当着姜冉,这个他钟爱一生的女子面前讲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却还着实有些难度。
总不能直接说……我让人给关到心魔界里,靠,你也知道,魔由心生,我那会儿什么记忆也都没了,心魔又变了你的模样,于是我稀里糊涂地顺水推舟,就和心魔变的那个你成了亲。后来,心魔变的那个你怀孕了,我就画了这幅画出来,以示我非常高兴?
可就算连掩饰也没法掩饰,华文昌尴尬地琢磨着……说什么呢?说其实后来我看穿了心魔变得那个你不是你,记忆也恢复了,于是我一气之下就把你……哦,不是,是把心魔变的那个你给宰了,这才离开了心魔界,顺道儿还让自己的功力更上了一层楼?
“小冉……这个这个……这幅画……它……它是怎么到了你手上的?”
华文昌的额头上开始冒汗,自从经历了五百年后天庭那一场大变以来,华文昌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是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了,也还是履险如夷,潇洒自如,哪儿有过现在这样的狼狈?
“那还是让我来说吧。”姜冉差点儿让华文昌的尴尬模样逗笑了,赶紧板起脸来说,“你曾经被人……哦,就是天外天的那个宗主,关到心魔界里,魔由心生,你记忆全失,心魔又变了我的模样,于是你稀里糊涂地顺水推舟,就和心魔变的那个我成了亲。后来,心魔变的那个我怀孕了,你就画了这幅画出来,以示你非常高兴。”
“你怎么知道……”这回,华文昌额头上的汗珠真的滴下来了。
“再怎么变,你也还是你,你的心思,好猜。”姜冉似乎是忍不住了,噗哧一笑。
“这个……”华文昌怎么也接不下去这个话茬儿,在姜冉的面前没来由地笨拙起来。
“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姜冉眨眨眼睛,问。
“我看……不用了吧?”华文昌赶紧摇头。
“这可由不得你。”姜冉严肃起来,“华文昌,你就没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过?”
“嗯?啊……奇怪?”华文昌顺着姜冉的话头往下走,忽地警觉,“奇怪?”
“奇怪。”姜冉点点头。
“等等……让我想想……”华文昌回过心神,沉吟片刻,也发觉了其中的不对,“上一次,我再入心魔界,还是到了有情林中……我当时也在奇怪,按理说魔由心生……就算是我斩灭了自己的心魔,心魔界中的景象也该有所变换才对……这么说来,你到心魔界中时,曾经去过了我住过的那座竹楼?”
“不止……”姜冉苦笑着说,“华文昌,你难道没想过?那个在心魔界中管我叫‘姐姐’的小女孩到底是谁?”
“那个小女孩?”华文昌这才把眉头深锁了起来。
华文昌刚潜入天外天时,也曾听到王琦声冲曹暮叫着什么要“迎回主母和小主人”,但他只为了得知姜冉也在天外天而惊喜了,却没去想王琦声说的那个“小主人”到底是谁。
而在这之前,华文昌也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是在下意识中不去琢磨也说不定——当初在心魔界中遭遇的那个不怕逆天邪功,甚至能运使诛仙剑的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哪怕是有时偶尔在脑中一闪,却也只当小女孩是心魔所化,又或者是姜冉的心魔而已,并不在意。
这样的表现自然与华文昌以往的性子很有些不同,但当华文昌被姜冉提醒,从新审视这个事实的时候,华文昌突然发觉: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知道了小女孩的来历,只是……不愿接受。
“小冉……你是说……”华文昌一阵头晕,身子一晃,退后几步,背靠在书柜上,望定了姜冉,目光不知是惊愕还是犹疑。
“……你也该早就知道了,来天外天之前,我被软禁在了元始天尊的紫云阁,曹暮曾经去那里找过我……”姜冉似乎想要把话题绕开,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慢慢开口说,“曹暮问我,小女孩是谁,我告诉他,他是……我的女儿!”
“……小冉……你……”华文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not;——因为,华文昌分明从姜冉口中听到了“我的女儿”这四个字!
“我没有别的选择,甚至,我也顾不上害羞……”姜冉的脸一红,与自己的设想不符,刚才竟然把“我的女儿”给脱口而出了,这么一来,姜冉也张口结舌起来。
书房中,两人面对面站着,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小冉,这就是你在我和李亚峰之间……做出选择的原因?”过了好久,华文昌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又仿佛高高地浮在天上,显得很不真实。
被姜冉点醒之后,华文昌马上就悟了。
那个在心魔界中抢去自己的诛仙剑,给自己用了“撩阴腿”的小女孩……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是自己与自己的心魔生下的女儿!
华文昌几乎要仰天大笑了——这算是什么?
——怪不得王琦声在离开心魔界后对自己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事情很难说得出口!
我竟然自己和自己生下了个女儿出来!
天大的笑柄!
华文昌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想到了姜冉把小女孩说成是“她的女儿”时的心情:要是不给这个小女孩强加个来历,他华文昌还有什么面目出去见人?
但这样就可以了?
连王琦声都能想得明白,这还能瞒得过矮胖老人?别说以矮胖老人的神通,自己未必能胜得过他,就算是现在就在这里把他杀了灭口,隔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早就传得天下皆知了!
就是倾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干净自己的面子了!
华文昌越想越是羞恼——哪怕不去在乎别的,就连自己这一关,也根本不可能过得去啊!更不要提自己上溯历史回来,原本是打着要维护姜冉周全,到头来,却让姜冉为自己背上了黑锅?
而……最令华文昌心寒的,怕是姜冉的这个选择……已经与爱情无关。
“华文昌……你……想说什么?”姜冉忽然明白了华文昌问话中的含义,上前一步,迎向华文昌的目光,冷冷地问。
“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华文昌几乎忘记了压低自己的声音,暴怒道,“我恨不得这就拔出剑来结果了自己!也好过受这份儿羞辱!”
说着,华文昌转身就走。
“华文昌,你站住!”姜冉急了,猛地伸手,拽住了华文昌的袖子。
华文昌并不回头,把袖子一甩,姜冉踉跄退后,眼看着华文昌的身形渐渐变得淡了,似乎是要隐身而走。
“华文昌!你要是现在走了,我就死在这儿!”姜冉把声音又压得低了。
华文昌羞愤欲死,原本这就要隐身离去,却听得姜冉这么说,不禁回头一望——姜冉不知从什么地方撤出了一口宝剑,正架在雪白的颈子上,目光中充满决绝。
……
“你要干什么!”
华文昌吓的魂飞魄散,风也似地回身撤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单手抓住宝剑的锋口,狠劲一夺!
姜冉宝剑脱手,身子软软倒在华文昌的怀中。
“……华文昌,我明白你,可你……什么时候明白我了?”姜冉刚才是真心自绝,虽然没被伤着,也已吓得不轻,只是神智还清醒得很,被华文昌这么揽在怀里,面上又浮起红晕,却并没想要离开华文昌的怀抱。
倒是华文昌,似乎没对怀中的温香软玉有什么怜惜,将姜冉扶稳,退后了几步,手中倒持宝剑,呆楞楞地望着姜冉,不说话。
姜冉笑了,轻轻拉起华文昌持剑的手,“噹啷”一声,宝剑掉到地上。
“这两道伤疤,是你当初救小怜的时候留下来的吧?”姜冉端详着华文昌的手掌,手掌上有两道不怎么明显的疤痕。
“小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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