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樱
众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纵使天崩地陷,在黑袍者眼前也不过小事一桩,他不会说谎。
任何时候,即便有人能杀了黑袍者,也不可能逼他说谎——他永远没有必要说谎。
“某本无意出世,”黑袍者又慢慢说了下去,“却能知道儵、忽已有传人,处心积虑与某作对,当年与如来的一战也有余波未平,还有那逆天邪功,虽早早被人知晓了,却始终无人能够练成。”
“某不禁思量,是因众生有情,这才不能继承某这无情者的神通?若真如此,那某便是永世不得有情了。于是某便造了一个人出来——便是汝等称之‘北斗’的那人,某教她行遍天下,随心所欲,只是要体尝万般情愫,若有所得,便告于某。依某想来,她有些某的本领,如她能知晓情之为物,便是说某亦能有情了。”
——北斗!
一个小女子拨动天下大势,自两千年前乌龙赢政降世,她叛而复降、降而复叛,几番作为,都教风云色变,原来却只是为了体尝世间人情……
回想北斗生前种种,诸多不可解的行为如今一朝醒悟,众人无言。李亚峰更想起了华文昌说过那五百年光阴之中,北斗曾下嫁王信,又在天庭宝光殿中将王信一剑穿心……难道也是为了知道情之为物?
那么,北斗最终……
“但她与某一样,终究不能通悟。”黑袍者的语声中似乎带了几分唏嘘的意味,与他所说的“不知有情”大异其趣,“数千年来,她不曾对某讲过,那日清灵洞天中,她本可不死而求死,实在……已教某……”
“某曾问过华文昌,华文昌言对她有恨,某便释然了。”黑袍者忽地将话岔开了,“她为情而生,因恨而死,总算死得其所。”
“不对!不对!”黑袍者正要再说下去,忽地王信大声嚷嚷起来,“你蒙谁哪?你不是说你那什么,永不出世?别说北斗那家伙死还是不死——你不早就出来了?啊?带着妖精打上天庭,还有,好几次想暗算老大他师父,你活动得够本儿了!”
黑袍者哑然失笑,“王信,汝是有情之人,某也知道……北斗还与汝有姻缘之份,某便代她问汝一句:若是有人要杀汝,汝便如何?”
“啊?”王信挠挠头,下意识地回答,“有人要杀我?看我不先宰了丫的……嗯?”
“既然汝等决意以某为敌,某何妨出世?”黑袍者的笑容猛然冷下来,“汝等百般思量,只以为某意欲将这世间毁了,某为何不遂汝等所愿?有情之人,自当如是——北斗在世时嬉笑怒骂,以无情人做有情人状,某,亦能如她所为。”
“呃……”王信噎住了,过了半天,他指着元始天尊等一众天庭的尊者,红着脸怒骂,“知道了吧?你们……你们给我掌嘴!给我找块石头一头撞死去吧!奶奶的!归里包堆全他妈的都是你们自作多情惹出来的!傻眼了?傻眼了?这会儿都他妈的傻眼了?我……”
曹暮一把拉住了气得五雷暴跳想要冲上去扇元始天尊耳光的王信。
——如王信所言,众人一起傻眼了。
不论有情无情,在这个字眼儿上怎么掰扯都是废话了,黑袍者的逻辑从哪方面都能讲得通。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没什么不对。
何况黑袍者是为浑沌,中央天帝,何等的身份尊崇?若是被一群小人背后暗中算计,凭什么就不能出来惩治他们?
众人以浑沌为敌,却原来是作茧自缚。
“我对这个不关心。”李亚峰冷笑着开口,“你不是说华文昌和你之间没有输赢?别扯太远。”
比之一旁面色忽青忽红,张口结舌的天灵宗主与元始天尊等人,李亚峰的心理承受力要强得多了,在他看来,对浑沌的这一战本来就跟他没有多大关系,反而是华文昌的命运更重要些。
李亚峰早就知道,有关战争,无所谓正义或邪恶。
浑沌本来无意出世?纵然这是真的,但只要浑沌存在这世上,又拥有毁天灭地的神通,那就是众人不得安枕的理由了,早晚必定还会走到今天。
必有一战。
即便浑沌不出世,众人也会找个时候敲碎恨情崖揪他出来宰掉,然后皆大欢喜。
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只不过没人好意思说破罢了。
唯一不懂的,或许只是黑袍者自己——但他已然现身,究竟如何也已并不重要。
现在,李亚峰只关心华文昌的结局。
“华文昌……”黑袍者沉吟片刻,答了李亚峰,“他不在了。”
——不在了?
李亚峰总算忍住了没将滚在舌尖的“屁话”二字骂出来,静静地听黑袍者说了下去。
“某以本身困华文昌入局,其间不知日月……”黑袍者轻叹了一声,“他虽借早年间某仿心魔泪而炼的无名金丹成盘古九万里身,但他一身艺业本就与某大有干连,又怎能伤得了某?他习练的逆天邪功是北斗为某留在秦王地宫中的,若是细究因果,某正是应占了他的躯壳。于是弹指中,某教他经历亿万劫数,不能得脱——某原以为他便会服了。”
“他会服?”李亚峰嗤之以鼻。
“是,无尽劫后,华文昌九万里身已朽,却始终心念一如,某不能侵。”黑袍者如同听到了李亚峰的心里话一般,点头说道,“这般坚忍,亘古以来唯华文昌一人而已,到头来竟是某许了一个‘服’字予他,便要就此罢手。至于与汝等的争斗,本就无所谓有无。”
“这么说……是华文昌胜了?”李亚峰一惊。
“他胜了,却又败了。”黑袍者喟然长叹,“华文昌一身神通可谓难得,但终究太浅,过不了无尽劫……待某罢手之时,他肉身元神已然尽毁,只留下一盏心灯不灭。”
众皆默然。
无尽劫数,朽盘古九万里身。几个字说来轻巧,个中份量却实非言语所能表述,佛祖、天尊,俱在局内,想华文昌一念不死,都不由得痴了。
“某细察华文昌心灯,知道他之所以历劫不灭,为的只是一个情字。”黑袍者再叹,“某不知有情,华文昌却能极于情,这也是一番因果。”
听得“华文昌极于情”,李亚峰便不由得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历经无尽劫数,只让一念不泯,李亚峰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但华文昌却是已经做过了,两人相比,他所欠的已不止是那五百年中生离死别的大变,仿佛还有些更加深刻的东西。
至少,华文昌的坚持远远超过了所谓的刻骨铭心山盟海誓,那是超脱于生命之上的,或者说,只因为有那一番情意,他才可以不死。
——挣扎着不死!
“小冉的选择是对的?”李亚峰悄悄地对自己发问,他的心又痛了。
“但你终于还是占了华文昌的躯壳。”曹暮从李亚峰的表情中看出不对,急忙又问下去。
“不错。某终于还是占了他的躯壳。”
“无尽劫中,华文昌心灯不灭,某不曾料到,他仅凭此一念,竟继承了某的衣钵。”黑袍者缓缓地说道,“他自行悟通了逆天邪功。”
“什么?”纵然众人各重身份,听到这里也不禁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华文昌所习逆天邪功本有缺陷,纵然练至极处,也不过为某练出一副好炉鼎来,他自知其中利害,早早地便摒弃不用了,直教某徒呼奈何。然则,他被困于某本体之中,无尽劫后,终于窥破了某的真身,豁然开朗。”
“也就是说……”李亚峰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黑袍者答他:“华文昌自创了逆天邪功。”
“乖乖……”天灵宗主一拍脑袋,“这小萝卜头……”
“此事于某来说也是意外,华文昌乃天下情种,却能承某衣钵,纵是无情,某心中也是惊喜。”黑袍者摇头道,“但他开悟得终究还是太晚了些,他只剩那不泯的心灯一念,再不能有所作为。”
“某不能任他如此——”黑袍者的语气变得坚硬,“于是某护持他那一盏心灯,倒转乾坤,复他九万里身,是要成全了他。”
“这何尝不是成全了某?”黑袍者扪心自问,忽地又叹一声,“为时太晚。某本受重伤,又强令华文昌坠无尽劫数,几番作为教某油尽灯枯——已无力再度扭转因果。强运神通之后,某也坠入虚空劫中,失了知觉。”
“那……到底怎么了?”李亚峰心切地问。
“某也不知。”黑袍者摇头,“乾坤变乱,因果失察,待某自无尽虚空之中清醒过来,华文昌的一盏心灯已然不在,某却有了这副躯壳。想必……”
“……华文昌还是死了?”一个颤抖得令人心痛的声音蓦地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都是一惊。
——黑袍者的一番言语牵扯人事太过重大,个中情由更是曲折,不可谓不奇,众人屏气息声只是细听,却忘了留神周围。
但圈外总有二十万天尊随侍布置太乙混天象大阵,纵是黑袍者要闯出去,说不得怕也要费些气力,又怎会从外围来了旁人?
这人却偏偏进来了。
她着一身极素的长裙,眉弯柳叶,眼靓杏核,人物端丽,只是眼眶里盈满泪水,步履比她的语声还慌乱了几分,就这么从太乙混天象大阵中一步步走到了近前。
当此刻,这个凄惶女子的瘦弱身影在如洗的碧空下,毫竟没来由地叫人从心底怜惜起来。
她是王怜怜。
一个没有什么本领,也毫不重要,并几乎因此被所有人遗忘的女孩。
“……华文昌……还是死了?”王怜怜口中只重复着这样一声问话,慢慢地走了过来。
众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黑袍者默然。
“我说那个……王怜怜……”李亚峰很是为难地挠头,眼见王怜怜就要走到黑袍者跟前,硬着头皮想要拦住,伸手去抓她的袖子。
王怜怜恍如不觉,还是向前走着,“嗤”地一声,她的袖口被李亚峰撕裂了。
“这个……”李亚峰捏着半截袖口,忽地有点儿想哭。
——这世界是怎么了?
听黑袍者亲口说出华文昌已不在的经过,他原是有满腔愤懑,却又因为华文昌的“极于情”觉得浑身别扭,说白了自惭形秽也是有的——只是,他要杀黑袍者的决心却还没变——不管是为了什么。
突然出现的王怜怜把一切都搅了。
“该死的!”李亚峰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声是在骂谁,他有些脱力,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文昌还是死了?”王怜怜已经走到了黑袍者的对面。
“他……”黑袍者竟也显得慌张,不答王怜怜,只苦笑着,“这一场情孽……”
“告诉我,华文昌还是死了?”王怜怜坚持着问,身子已摇摇欲坠。
“他是死了。”黑袍者终于作答。
“你杀了他?”王怜怜又问。
“某杀了他。”黑袍者再答。
“杀了我。”王怜怜忽然一笑,笑容让盈眶的泪珠落下,竟显得无比妩媚。
“呃……”黑袍者愣住了。
“杀了我——像你杀了华文昌那样,杀了我。”王怜怜微笑着说,“你刚说什么无尽劫,也让我到那劫数里去,让我经受和他一样的苦难,然后,杀了我。”
“你疯了!”李亚峰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蹿到王怜怜身前,拦在她与黑袍者中间,大声叫起来,“王信!把她拉开!”
“是了。”王信皱着眉头过来拉王怜怜,王怜怜不动。
“那个……老大……”王信的脸色和苦瓜能有一拼,“我拉不动她……”
李亚峰真的想要痛哭一场了。
“你杀了我。”越过李亚峰的肩头,王怜怜的目光直视黑袍者,执拗地说着,“你必须杀了我。”
“华文昌这小萝卜头……”一旁,天灵宗主狠狠地叹了口气,索性就地坐下了,懒洋洋地嚷,“徒弟,别怪老夫说你,你可是彻底输给人家了啊。”
李亚峰的脸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可不是彻底输了?
不论别的,自从王怜怜露面,到现在她竟连正眼也没瞧过李亚峰一下。
将一场情事,一场极普通的单相思,或是恋爱,与即将到来还有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惨厉的大战、那些断送了的性命相比,无疑显得愚蠢。
但黑袍者终生只为“有情”二字,若论及此,李亚峰已输了个精光底儿掉。
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王怜怜你怎么还要来凑这个热闹!
当然,他也知道,或许王怜怜早应该来了,现在已经嫌晚——尤其是,他决不能责怪王怜怜。
李亚峰将大大的一个白眼丢给了观音。
秦王地宫一别之后,观音带王怜怜去了南海,说是晓以大义,实际上是威逼利诱一般,强要她潜入无定乡,为的是接近华文昌,好偷取封印了盘古开天斧的泰山无字碑,还有两根天刑金针。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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