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





  “胡说!云顶山的高僧所言还能有假?”大汉与来客交割完事,@当搁下刀子,回头擦了把脸道。“唉……前几日,我亲自上山去找,连坟头都不知在哪儿。”
  “可是……”少女捧着手心的簪子,神色幽楚,明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休要胡思乱想,那小子命苦,这样也好,省的老子操心。”大汉叹息一声,又操刀“砰砰!”在案板上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市集上依旧喧闹繁忙,杨真早不知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卷向了何方,而郭屠夫和他的女儿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 ※ ※
  杨真失魂落魄中,来到了镇外小东山那块临江摩崖上。
  迎着夕阳,坐在山崖边上,任由秋风拂面,崖下流淌过的怒江依旧生生不息,怒声咆哮着奔涌向天边。
  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地瞧着虚空,天大地大,却唯有一个孤独的心灵在哀鸣。
  爹还在世的时候,他最大快乐就是跟着学作一个小木匠,整日忙前跑后,鸡飞狗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幸福的家,也夺去了他那孤僻、整日埋头匠活的父亲。
  娘亲身子一直就不好,爹过世后,不足十岁的他就一手挑起了家里的担子,一把手一把泥的糊起了个小茅屋,却一直在风雨中飘零。
  然而,他稚嫩的肩膀却挑不起沉重的负担,若不是时常有人接济,娘俩根本无法过活。
  一年前娘也去了,他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他又大哭了一场,默默开始讨起了生活。
  他失去了所有支柱,他只知道活下去,却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命里几多苦,心中几多愁。想到这里,少年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爹,娘——为什么你们要早早丢下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孩儿已经很努力的了……可老天为何还是容不下孩儿……”泥塑一般的杨真猛然对天恨声大叫,一声比一声低,两道清泪悄然滑落下了乌黑的脸庞,带出两道污痕。
  低低的悲鸣,飘逝在风中,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神仙般的男女悄然出现在摩崖边上。
  “小兄弟……小兄弟……”伯云亭轻声唤道。
  这师兄妹两人早前赶上山头,寻到旧庙遗址,却发现了大群兽类怪异的行止,山中充盈着难以想象的木灵之气,让他们诧异非常。
  复返小东山的古怪少年,自然也被他们察觉到了。
  “喂,你是聋子啊。”萧月儿见这人久久不应,大是嗔怒。
  杨真这才转过了头,入目却是一呆,左右看看两人,茫然失措。
  少女约莫双十年华,一头青丝如墨,眉目如画,一身绦紫色的衣裙,衬着她的肌肤雪白如玉,亭亭玉立在林间,让杨真疑是天宫仙女下了凡尘。
  再看看一旁的高冠玉袍的男子,他脸庞宽厚,丰鼻厚唇,说不上英俊,却是轩眉和目,一派温文儒雅,气度不凡。
  两人站在一起,俱是超凡脱俗,直若仙履凡尘。
  他这才明白,小镇里他曾以为的百灵凤凰,跟眼前两人一比,原来不过是土鸡瓦狗。
  一股淡雅的幽香随风扑面,杨真缓缓爬了起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急剧涌了上来,脚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小心——”话音未落,一把修长有力的大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失势的杨真,一把将他提了上来。
  杨真瘫坐在山崖边上,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不止,好半晌才魂魄归位,他飞快地瞄了崖外一眼,心里一阵后怕。
  “师兄,别理这个脏兮兮的乞丐,我们回山吧。”萧月儿分外不耐道。
  杨真正要道谢,闻言心下一窒,缓缓将头转了回来,看着两个神仙般的人儿,心中浪潮翻涌,我在他们眼中竟是乞丐?
  少年又是自苦又是自怜,一时连伯云亭问了些什么也充耳未闻,恍惚中他目光落在少女手中把玩的一个小木人上,他猛然跳将而起,冲前一把将木人抢了过来,怒道:“你怎么偷我东西?”
  萧月儿连连抚手跳着退后,彷佛少年脏了她的手一般,嘴里嘟嚷道:“你这个死乞丐,脏死了,离我远点。”
  “你——”杨真气极,一脸通红,浑身瑟瑟发抖,郁愤难平,说不出话来。
  伯云亭却是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抓住少年,急问道:“你可是姓杨,单名真,世居河阳镇?”
  杨真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异色的少女,良久,恨恨应道:“是我又怎样?”
  伯云亭顿然呵呵大笑,道:“小兄弟,三年前,你可曾见过一位来自昆仑山上的萧真人?”
  杨真一怔,脑海里缓缓冒出了一个青衣飘飘的道人,忆及面容却是朦胧不清,一幕幕往事流水一般倒了回来,竹屋前的一幕记忆犹新……
  “小家伙,真不愿与我上山修道?”
  “不要,我要跟娘在一起。”
  “你真不愿意学那飞天之术、长生不死之道?”
  “……想,可是我更想跟娘在一起。”
  “好孩子,我们还会再见的,记住,我姓萧……”
  来人就这么飘然离去,只留下一个空幻缥缈的背影。
  “爹怎么搞的,挑这么一个人入室,岂有此理。”萧月儿打断了杨真远游的遐思,粉腮鼓的老高,游目在两人身上。
  “你们……是那个萧真人请来的?”杨真心中顿然不知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命中会迎来又一次转机?
  伯云亭望着西方天际落霞中的昆仑山脉,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对,总算找到了你。” 
 
 
 
  
第三章 入门
 
  河阳镇西,竹林小院。
  取桶打水草草洗过一身,杨真揭开箱底换上仅有一套逢年过节才舍得穿上的新衣,推门而出,伯云亭师兄妹正等候在外。
  “真是跟蜗牛有得一比,啊……”萧月儿蹲在院角,负手伫立的师兄一旁,正百般无聊地数着蚂蚁,好不容易见人出来,顿时笑靥舒展,入目却呆了下来。
  梳洗过后的杨真,脸面轮廓分明,眉目灵动,稚气中有几分英挺,身形尽管显得过于单薄,但与之前蓬头垢面的模样已有着天壤之别。
  伯云亭不住颔首,大感满意,他可从不曾怀疑师父的眼光。
  萧月儿看着看着,突然捧腹笑了起来。
  杨真先是一呆,这才发觉衣衫不甚合身,手脚空荡荡的,短上一大截,顿时脸色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此时,暮色初临。
  杨真憋了好半晌,才挠头问道:“我真要跟你们上那昆仑山吗?”
  伯云亭微微一笑,反道:“你说呢?”
  杨真眼前隐约掠过一张张世态炎凉的脸孔,心中意气横生,反正自己也无所牵挂,也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若是上山学得一身本事,看谁还敢欺辱小看自己?
  想着想着,不由痴了。
  “回山喽。”萧月儿娇呼一声,祭起剑光,当先飞空而去。
  “小心了,走。”伯云亭一把托起杨真。
  杨真只觉身子猛一沉,忽又是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忽光景一变,人已飞临莽莽山林上空,耳际风声呼啸,脚下若踩棉花,且越飞越高,直追西天的云霞。
  他双手紧紧抓住伯云亭的手臂,眼前生花,两股战战,心儿几欲蹦出胸腔,好半晌才平缓下来,鼓足勇气往下看去。
  大地山川迅速往后倒退,怒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盘蛇白带,小镇静静地躺在河湾中,一切都变小了。
  再抬头遥望前方,苍茫无尽的昆仑山脉横卧大地,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万千白皑皑的雪峰起伏跌宕,高高的耸入云天,峰峦间环绕着淡淡的云霞,雄奇瑰丽至难以想象。
  渐渐定下心来,少年才发觉自己脚下竟是踏在一条五丈许长的巨形乳白色剑体上,宛若一条流光带,闪亮而不刺眼。
  很快,身边有了轻纱一般的云烟,飞速往后掠去。
  伯云亭带着杨真御剑持续向西方深入,渐渐山峦庞然,重峦迭嶂,一头栽进了云海深处。
  追着一道不住回转起落的剑光,穿梭在云峰间,行速越来越快,彷佛随时会撞上巨大的山峦,在杨真目不暇接,气喘难续的时候,忽听一声清亮的叱喝:“开!”
  只见前方万里云雾中一阵霞光波动,杨真眼前一花,豁然开朗,一个神奇至极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映入杨真眼帘的是一座座与天齐高、形若刀劈斧削的擎天巨峰,错落有致,分布暗合天地理数,端的浩瀚神奇。
  俯览下去,是万丈深渊,在缥缈不定的云烟中黑幽而深沉;仰头高看,却是青黑的苍穹,晚星如尘。
  两道剑光一先一后,盘旋着飞落向西北面一座雪白峰头。
  这时,天边只余下一道红霞。
  “到了。”伯云亭突然出声道。
  “太、太美了。”杨真无法用言语表述他所见到的一切。
  “中间,两座最高的山峰,就是昆仑仙府太昊峰和少昊峰,西面最大的一座山峰则是王母峰。”伯云亭突然驻空悬浮在了山外。
  “那我们去哪儿?”杨真不由心驰神往道。
  “玉霄峰。”伯云亭悠然一笑,旋即又补充道:“那是除了王母峰最美的一座,那是你以后的家……看,师父他来了。”
  “家……”杨真心里一颤,冷冰冰的心里浮上一丝暖意和向往,他喃喃细语着,随着伯云亭所指望去,前方山前云烟中飘然出现了一个青衣人。
  “带回来了?”来人声音清亮而充满磁性,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和沧桑,让人一听难忘。
  “带回来了,师尊。”说话间,伯云亭御剑又起行飞空半里。
  相隔几年之后,杨真再度与萧云忘相见了。
  萧云忘一身轻袍,脚蹬云靴,高颀挺秀,一头长发写意地挥洒在脑后,一条玉带轻挽。此刻他负手挺立虚空,神貌含笑,自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的气度。
  杨真一眼瞧去,却是看直了眼,若行云流水一般的身形气度,不是那人是谁?
  恍惚间,与三年前初逢的蒙胧印记重迭在了一起。
  他,一如往昔的神采飞扬。
  萧云忘在伯云亭见礼后,也微笑着向他示意,那是一双无比宁静而悠远的眼神,杨真只觉一阵怡人心扉的温馨漫涌上心头。
  杨真突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不再彷徨。
  ※ ※ ※
  翌日黎明,玉霄峰。
  天未亮,杨真就醒了过来,一屁股坐了起来。朦胧中看看四周,这是一间奇特的厢房,房中素雅洁净,榻前左侧有一橱,正前一案,文房四宝齐全。奇特的是三面开窗,头顶天窗,前方和右侧是风窗。
  所有家什都是清一色原木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给人一种纯净至极的感觉。
  一切彷若在梦中,杨真久久呆在榻上。
  昨日还是弃儿,今日竟成了仙家弟子,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确信自己真的到了一个新的天地。
  昨日他被摆弄的腾云驾雾,晕头转向,一切都未看真切,伯云亭早早地安排他安息。此刻,他分外想知道天光之下,外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想及,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尽管天窗微开,星光洒下,室内天色还是显得阴暗,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眼力出奇的好,看东西清澈神明,自昨日土坑中回醒后,身子好像发生了许多古怪变化。
  胡思乱想中,突然,门房前橱架上的书简卷册吸引了住他的目光,他随手抽出一册,拨开一看,《玄门道德》,内容皆是前所未见,顿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他在山下之时,自娘亲教会了读书认字,一有机会寻得有字之物,便不肯放手。
  卷章翻动,难以罢手,浑然忘了一切。
  忽得一行偈语:“人生一世间,譬如电光速。婴儿化老耄,倏忽春梦中。”
  少年反复念诵这一句,不自觉深深沉迷了进去,是啊,若是凡夫一个,怎知登天之道,怎晓世上有如许凡体飞仙?
  一册看完,又取来一册,这回是《原始初章》,开卷全是玄奥口诀,粗看不甚明了,细读却是越品越有味道,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杨师弟,睡的可好?”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随即轻轻的叩门声起。
  杨真慌忙收好卷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推开门房,正是伯云亭在外静候。
  “伯大哥早。”
  “就该叫我大师兄了。”
  杨真走出门外,一眼望开,满目皆是玉树琼花,轻灵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他此时居高临下,眺望开去,山外崖上坡地包围了绵延半里的参天雾#,晶莹雪白一片,淡淡的雾霭漫空,将一座山巅碧波瑶池高高环拱在上。
  而占地方圆半里的碧池上竟是一组组连壁云台,正北方紫薇天星位是一座重楼玉宫;其东西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