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旧版)
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击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凤,算我输了。’。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为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著嗓子道:‘滚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著脸,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打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又挟了一块鸡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趋避之际,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是大占便宜。这一番扑击,我看得愈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后一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罢!’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横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这一招铁索横江,也是向敌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是以分手时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第八回 切磋武功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向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一个时辰可以来回,难道他被金面佛发觉,寡不敌众,因而殒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幌,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尚要与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甚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旁还有一柄紫金的锯齿刀。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提起那柄锯齿刀,在手里掂了一掂,觉得份量很沉,又见刀刃上刻著四个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三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从河北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甚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练到了极高的境界,我是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的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我这时方始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伤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神髓,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之意,亦已显然。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甚么古怪物事,踮起脚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普通衣服。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怕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这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嚣,也是置若罔闻。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叱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如白龙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啷呛、啷呛、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只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被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到了地下。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这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当真好听。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那些汉子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心中害怕,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甚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胆小鬼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来罢!’单刀一振,立个门户。金面佛道:‘既是如此,多谢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胆小鬼的性命。’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是你孩子三朝,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罢,今晚我住在这里。’“胡苗两人本来自称‘在下’,这日却改口称了‘兄弟’,神态越来越是亲热。范帮主听他竟要与大仇人抵足而眠,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当真一面喝酒,一面切磋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的讲解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们谈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我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过一筹,那么明日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偷偷走到他们房外的窗边,侧著耳朵倾听。那时两人已不是讲论武功,却在交谈江湖上的奇闻秘事,以及往年两人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到他在哪里杀了一个贪官,有时胡一刀说甚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两人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如此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甚么?’金面佛道:‘若使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今日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我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与我内人时时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他们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碰到一点,另一个立即把话题岔开。这一晚他们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这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罢!’我只觉得头上被甚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隔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苗胡两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反而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