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旧版)





认,亲自驮了,到清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这么一死,清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个计策,用心之苦,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要难上十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积功升到提督,由于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的欢心。他想李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此人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南中震动,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使那三人功败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是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始逝世。闯王起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令人难以置信。
  金庸按:李闯王之死,共有四种说法。他出家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据《沣州志》所载,江宾谷《李自成墓志》中曾详加考证,近人阿英所做史剧《李闯王》即据此说。四种说法均无确证,作者以为“假死逃禅说”较有可能,亦最富传奇性。《明史》称李自成在九宫山为人击毙,但又称:‘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可见这尸首到底是否李自成,当时即无法肯定。 
 
第十回 奇珍异宝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甚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人,怎能当众自刎?他们一知不但错杀好人,而且坏了大事,自是痛悔交迸,非自刎不足以报义兄。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即令是对最亲最近之人,亦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没嘱咐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待至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须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胡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閰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此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这两人武艺高强,威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定是为一个大有来头之人所害。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曾数次到关外寻父,不但访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只作不知,一面却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正好胡夫人这时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一有了身孕,忽然思乡之情异常热切,于是夫妇两人间关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閰基去跟他说,若是他要知道先人下落,待他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是卑鄙可耻,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还说甚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閰基说起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难以尽述。后来闯王退出北京,令一个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是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素来不知这其中有这样一个重大秘密,是以从来不因此而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他们没有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以此为大举起事之资,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无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镇关东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上来干甚么?”
  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
  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只可惜我爹爹还没上山。”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閰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那人。”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罢!”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众人一惊,心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又怎么害死胡一刀?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的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跃跃欲试,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大师,庄子里的米粮、牛羊、鸡鸭、蔬菜,一股脑儿给这厮倒下了山峰。”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那两个小鬼在这儿厅上闹事,大伙儿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咱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又是一回事。这人尽弃峰上粮食,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极重大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无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咱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甚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见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早就将他当作了亲人。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终于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是亲眼目睹,当时情景,绝不会忘了半点。閰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著他,一言不发。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榻长谈,閰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閰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水,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閰大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