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旧版)
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的拿手,殷吉人虽肥胖,将轻功一施展开来,竟然矫捷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那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追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疾冲而上,不到一顿饭功夫,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五尺,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声!”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我天龙南宗的轻功向称独步江湖,瞧来阮师兄犹在我之上。”见阮士中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在他的后面,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面,探头向前一望,只见下面山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围在谷底。三个人手执兵刃,守住三条通路,似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两人心知强敌跟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与云奇自然不怕,云阳、青文两人却弱了。先攻其无备,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闻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有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阮士中点点头,隔了半晌道:“平手相斗,小弟无必胜把握。”殷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掌门人田归农在日,也忌惮他三分,适才与他上山较劲,似乎他有意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是如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此事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半晌,周云阳、田青文两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咱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应了,各各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著嗓子道:“你还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长箭拔了出来,递在她的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一直在她身旁,双目直是望她的时候多,瞧敌人的时候少,见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极是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在东首望风的那人背后指了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打中了一个时辰毙命,无药可治,端的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做追命毒龙锥。曹云奇心想:“我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生出甚么古怪来。”心中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百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忽听铮的一声,陶子安的钢锄撞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突听嗤嗤嗤数声连响,对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陶氏父子武功卓绝,这器虽近身而发,但仗著眼明手快,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在山沟之中,两枚袖箭从项颈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弹动。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连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对面雪地中刀光闪动,跃出四人。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了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各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著一对练子锤。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称雄河朔。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虽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来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中原也没谁能做这等下贱勾当。”他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脸上不禁发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番话竟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当真一副生相就是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罢,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震得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的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若是不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无益,动手罢!”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马寨主两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这飞刀挡落。他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无数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上已被打掉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在头顶削过,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微一凝神,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那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扫去,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鞭拐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极强的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一招一式的相搏。
时间一长,马寨主渐占上风,陶百岁却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出形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必至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觉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大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哪知右足足底突感虚空,竟已踏在熊元献等所掘用以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这一足踏空,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纪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专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事一高,精力究较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冷不防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至。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腿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上终于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雪地上被他伤口流出的鲜血染得殷红一片。但这老儿勇猛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一见情势如此,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
郑三娘手上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口中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逼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了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狗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大师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四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脸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哪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紧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第二回 盒中有箭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