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之十三杀手
“然则她不是生活在痛苦之中?”
“她这样对你说过?”
“没有,但我想象得到。”
孙羽眼中似有笑意。
又是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池面荡起了一片涟漪。
“吹皱一池春水……”孙羽到底笑了出来。
“孙兄是笑我自作多情?”
“你以为?”
“不,“柳展禽一声长叹,“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说出来。”
“哦……”
“纵然她不说,我也听得出,看得出她心中的寂寞,悲哀……”
柳展禽当然听得出,看得出,他并没有忘记那一夜,那一夜……
柳依依,花可可,云淡淡,月弯弯。
小池旁边,也有些月,也有些风,也有些香。
水影浮花,花影动帘栊。
人在帘栊中,琴声,歌声却已传到了帘外。
柳展禽披了—身花影,就负手木立于小池边,帘栊外。
琴声悲苦,歌声又何尝不幽怨……
恰相逢,又折鸾和凤,
往事如春梦,
倩飞鸿,欲寄音书,
恨少丹青,描不出心头痛,
纵青云路可通,怕红颜命易穷,
向风前强把孤弦弄……
“向风前强把弧弦弄……”柳展禽凄然一笑,“她并非无情,只是不幸错嫁了—个无情夫婿……”
“你因此怜惜?”
“不单止怜惜!”
“要不是,为什么要到今时今日?”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不肯答应?”
“我没有问过他,我甚至也没有见过他……”
“那么你又怎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我,我……”
“你不敢面对现实!”
柳展禽痛苦地垂下了头,突然这样问:“孙兄可曾听说过‘—剑杀龙手’祖惊虹?”
“祖杀手?”
“你认为他的武功怎样?”
“左手剑未逢敌手。”
“他也是左手剑的能手,江湖中传说,十八岁他初出道的时候,就找上了祖惊虹比剑,竟然能够接下祖惊虹雷霆三十六击!”
孙羽虽然蒙着面,看不出他的神情变化,但他的眼中分明已露出了惊异之色。
“孙兄又可曾听说过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全都是当代高手。”
“却都先后败在他剑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
孙羽眼中惊异之色更浓。
“沈胜衣!”
孙羽顿时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震,脱口惊呼:“沈胜衣!”
柳展禽出其不意竟也给吓了一跳,随问:“孙兄也知道此人?”
孙羽呆呆地怔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柳展禽在问,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说什么。
柳展禽更是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孙兄莫非认识他?”
孙羽依然木立不应。
柳展禽急了,猛提高嗓子:“到底怎样了?”
孙羽—如睡梦中突然醒来。浑身又是一震,目光暴闪,逼视柳展禽,像箭、像刀、像剑,森冷、锐利、闪亮。
柳展禽猛吃一惊,不知不觉间,倒退了两步。
孙羽目光更见凌厉,一身衣衫竟似无风起舞.人未动,剑在鞘.杀气已飞扬。
杀气迫人眉睫。
柳展禽也感觉到了,本能地反手握住了腰插玉箫。
一刹那,只不过一刹那,杀气突然又消逝,孙羽在冷笑,“你是说沈——胜——衣!”
“正是沈胜衣!”柳展禽吁了一口气,松开握住玉箫的手,“孙兄认识他?”
“认识。”
“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真心话?”
孙羽冷笑。
“看情形分明不是,不过孙兄不说,亦是无可奈何!”柳展禽一笑,转过话题,问:“对于这个沈胜衣,孙兄自问有几分把握?”
孙羽只是冷笑。
“可要我联手?”
“用不着!”
“那么说,孙兄是成竹在胸了!”
孙羽不答。
“要不要我描述他一二?”
“对于他你知道多少?”
“惭愧,我只知道他二十四五的年纪,七尺长短身材,发长披肩,爱穿白衣,因为用的是左手剑,所以与人迥异,一口剑是斜挂在右腰……”
“我说过认识他!”
孙羽突然截住柳展禽的说话。
柳展禽苦笑,“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
“那么你最好闭嘴。”
柳展禽只好闭嘴。
孙羽也无言,好半晌,忽然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只问孙兄何时可去?”
“现在就去。”
“何时可回?”
“此去不回!”
“钱?”
“钱已多余!”
“我怎能过意得去?”
“目前你还用不着这样说。”
“孙兄亦是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信得过孙兄。”
“多谢。”
“事成之日,孙兄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不怕言之过早。”
“不怕!”
孙羽冷冷地望着柳展禽,一甩头,突然说:“珍重!”
“且慢!”
“五年来,孙兄一直与我蒙面相见,今日一别,再会或恐无缘,还请……”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只管说…”
“你我之间只是雇主关系,我从来就没有将你当做朋友。”
柳展禽神色一阵异样,就像是给当面掴了一巴掌。
“错过今日,便成陌路,我一定会将你忘记,你最好也将我忘掉。”
“我明白孙兄的心意。”柳展禽黯然,“但望孙兄此去,回复本来,而我,一待事成,亦自洗手不干。”
“柳兄爱她如此之深。”
“她也是—样。”
柳展禽笑在眼里,笑在心里。
“是真的话我倒希望你俩能够同谐白首!”
“多谢!”
孙羽一跺脚,再声:“珍重!”
“且慢!”柳展禽忽又叫住。
“柳兄几时变得这样子婆婆妈妈?”
柳展禽轻叹:“既是此去便成陌路,孙兄何不留片刻,听我重吹当日一曲?”
孙羽没有作声,也没有举步。
柳展禽取过玉箫,调寄点绛唇,呜呜的吹了起来。
孙羽静静地听着,蓦地里一声长啸.按着调子,引吭高歌
可爱中秋,雨余天净
西风送,晚霞归洞,
凉露沾衣重……
箫声、歌声,直冲云霄,剑气,杀气,摧落了千瓣梨花,万丝柳絮!
秋光宇宙,夜色帘蟾,
谁使银栊吞暮霭,
放教玉兔步晴空,
人多在,管弦声里,诗酒乡中!
萧声更急,歌声更响,人舞在梨花柳絮中。
剑光如匹链,似惊虹!杀气更浓!分明是春初,竟似已秋暮!
烂银盘拥,冰轮动,
碾玻璃万顷,无辙无踪,
今宵最好,来夜怎同,
留恋嫦娥相陪奉,
天公,莫教清影转梧桐……
箫声急落,剑光狂飞,满地梨花柳絮又被剑风激起,点点粉碎!
孙羽心中千重恨,万重怨,也似已尽寄歌声,剑影!
直须胜赏,想人生如转蓬,
此夕休虚废,幽欢不易逢,
快吟胸,虹吞鲸吸,
长川流不供……
听江楼,笛三弄,
一曲悠然未终,
裂石凌空声溜亮,
似波心夜吼苍龙……
唉——我今欲从,嫦娥归去,
盼青鸾飞上广寒宫——
箫声未竭,歌声突断,人影一敛,剑光亦敛散,铮的剑已入鞘,孙羽突然仰天狂笑:“才不过春初,几时等到得秋暮,这里无长川,这里无梧桐,又哪来夜月,又哪来西风送,又哪来凉露沾衣重,又哪来嫦娥相陪奉……”
狂笑声中,孙羽就披了一身梨花柳絮,踩着遍地柳絮梨花,头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朝雾淡淡的还未散尽!
狂歌笑语却都无处追寻。
空余一缕凄凉的箫声飘忽在小池边,梨花旁,柳树下。
孙羽终于消失在薄雾中。
柳展禽缓缓放下了玉箫,目光凝视着孙羽的去向。
朝雾迷蒙,他的目光也是迷蒙一片。
是朝雾迷蒙了他的目光还是他的心。
“二千两,二千两黄金!”他的嘴角突挑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你懂得自己去找生意,赚大钱,当然要离我而去。”
“若不是你真的从此罢手,又怎会再为我冒险?”
“我一生最恨就是被人欺骗,孙羽呀孙羽,你若是欺骗了我一定会后悔。”
“我一定要你后悔!”
柳展禽自言自语,猛地背转身,奔向池畔的小楼。
一个人的外表不一定等于内心。
一个人口里说的与心中想的更未必一样。
雾渐散,风仍旧一阵又是一阵。
风中突然响起了两声狗吠!
两只一身金毛的猎狗嗅索着窜出了花丛深处,柳荫荫处。
狗颈上套有皮带!皮带操在柳展禽手中!
“汪汪”的又是两声狗吠,两只猎狗猛奔了出去。
柳展禽一笑。
这岂非孙羽的去向?
雨后天,轻寒。弄晴莺舌出众巧,着雨花枝分外妍。
杏花,春莺啼在花枝头。过了这片杏林,江宁府城也就不远了。
花林中一条小径,径上铺了落花,一个人踏着落花而来。
落花如梦凄迷,色未退,香还在,但这个人脚步过处,落花便与泥同,色香俱杳。
好无情的一个人。
这个人二十四五年纪,七尺长短身材,一身白衣,发长披肩,剑一口,斜挂腰右。
沈胜衣!
衣白,他的面色比衣还白,比雪还要白,他的神情更是比雪还冷。
他的相貌平凡,但任何人只要看上他一眼,都绝对不会再有平凡的感觉。
他的眼,闪亮,锐利,像剑。
眉宇间,三分落寞,七分肃杀!
他一踏入杏花林,周围便似也平添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杏花无语,就连莺鸟也封住了嗓音,好厉害的杀气!
剑仍在鞘,杀气当然不会发自剑上,杀气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的人,简直就已是一口出了鞘的剑,利剑。
他的右手反腕抓着搁在肩头上的一个包袱,左手低垂,连碰也不曾一碰剑柄。
他相信剑,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
水湿仍未干透,他一路而来,清楚遗下了一行脚印。
每一个脚印的距离,深浅都是一样。
他的步伐竟是这样的整齐均一。
小径的前面也有一行脚印。
这行脚印由左而右横过小径,距离不定,深浅不一。
当中的两个脚印却特别深,似乎那留下脚印的人曾在小径当中企望了好一段时间。
沈胜衣看到了这一行脚印。
他的面上依然一片冷漠,没有丝毫表示,但他的脚步已停下。
突然间,他左半面颊的唇边,眼角,痉挛起一丝冷笑.目光剑也似飞投向径旁的一丛花树。
簌簌的花树随着一阵颤动.一个蒙面黑衣人幽灵一样从中冒了起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
黑衣人的目光也剑一样凌厉.冷冷地瞟向沈胜衣。
四道目光交击在半空。
沈胜衣冷笑,眼中现出了杀机。
黑衣人并未觉察,“得”的一擦拇中指。“我追踪了你—日一夜,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好机会,这个好地方。”
沈胜衣只是冷笑。
“你当然知道我为何而来!”黑衣人反手握住了剑柄。
沈胜衣仍不作声,眼中杀机更浓。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做!”“呛”地黑衣人终于拔剑在手中。
剑出鞘的袅袅余音,猛被一声霹雳击散!
沈胜衣霹雳一声暴喝,人同时离地飞起,剑却不知何时已拔在左手!
声霹雳,人霹雳,剑也是霹雳一样!
你有没有见过霹雳的威力和速度?
黑衣人惊呼,手中剑连忙迎上!
又是一声霹雳,一口剑激飞半空,消失在杏花深处。黑衣人的剑。
沈胜衣冷冷笑,人飞落在树丛中,剑已回到了鞘内。
黑衣人却踉跄抢出了花丛外,反手扯下了蒙面黑巾,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沈胜衣的霹雳一剑已然震碎了他的心脉,
沈胜衣,唉!沈胜衣!
一剑,只一剑。一剑已是足够有余,所以他收剑!
他绝对不肯再多浪费一分气力,他甚至连看他也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举步,继续他未完成的路途!
好无情的一个人。
黑衣人第二口鲜血喷出,终于倒下。露出来的是一张峻冷清瘦的面庞。
莫非他就是孙羽。
血还未干,人死了显然还未多久,柳展禽看得出。
他抄起了黑衣人的右手,虎口迸裂,筋骨都几乎断尽。
“好厉害的一击!”柳展禽心底寒了出来.放下手,转望向黑衣人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