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燕双飞





  “告诉我,老二,我会替你干!”
  “你……也好!”
  他脸上兀自现出了笑容,只是那副笑,看上去太令人心碎了。
  “将来……老大……”
  他吃力地道:“你手刃‘独眼金睛’褚天戈的时候,不要忘了……代我……代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变小了。
  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了。
  江浪觉出,他那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握得更紧了,他想要欠身坐起来,却是力不从心,抖动得竟那么厉害!
  江浪用力把他托起来。
  “老二,你安心地去吧!”
  “不要忘记……不要忘……了代我也……加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头陡地垂了下去!
  江浪全身一震,两汪泪水再次的由眸子涌了出来。
  裘方紧紧握着的手,在劲力丧失之后忽然松了开来。原本们楼着的七尺长躯,慢慢地舒展开来了。
  “生”与“死”之间的关系,竟是这般微妙!
  江浪虽然尽力地压制着自己悲痛的情绪,然而这番情绪竟是出乎他意外的强大,一时间攻破了他的克制功力,变成了澎湃的浪潮!
  这条汉子,情不自禁地扑抱住裘方的尸体,悲痛地大声地哭了起来!
  他笑过,哭过,乐过,悲过……
  掌中刀参加过数不清的硬仗,砍过许多人的头颅。在沙漠里,他流浪着,过了多少看似痛苦,其实是惬意的日子……
  他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喜自己所喜,恨自己所恨;即使在死前的一刹那,他仍是那么洒脱……
  裘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能称得上是一个大英雄吗?不!他只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小人物!
  但是,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想一想吧,二十多岁的生命,原该是何等奔放狂勇的年华!然而,他竟是这般不幸,盛年而夭!
  少小孤苦,及长流浪。这其间,外加上拼、杀、搏、斗,只是为了要生存下去、为了使生命更有意义,总想着在有生之年成就些什么。
  一切都没有了,都丧失了!
  死亡就像一声叹息那么无聊,那么空虚,那么不着边际!
  难道能沉沦下去吗?
  古往今来,多少人这般沉沦下去了。在沉沦的念头来临时,生命只是一片灰色,何曾有一点点复苏的新生思想?来生的一切是那样遥远,那样不可捉摸。那么,来世将怎样?
  都是些空话!骗人骗己的空话!
  江浪似乎由另外一个世界复苏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停止了哭泣。
  脑子里是一片自。一片纯白! 
 


 



 

   
第八章 壶中藏日月 井底走蛟龙 
 
  “裘方死了!”这是铁的事实,血的事实!
  什么能够比生命更宝贵?
  为什么一个人报答另一个人的恩情,必须要用生命来交换:似乎是太残酷了,太厚人而薄己了!
  江浪在旷野里挖了一个坑,把拜弟裘方埋了。
  面对着眼前这座新坟,他感慨很多。
  其实,他这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做过这种事。
  两双小手挖着干硬的泥上,把父母叔伯的尸体一一埋葬进去。两只手是自己的,另外两只是裘方的。
  裘方,该是多么遥远抽象的一个名字,曾经是一直挂在口边的称呼。一刹那间,却飞得那么遥远——只能永远埋葬在内心深处,再也不能形之于口舌,或渴望着听到他的一声回音了!
  在坟前,他栽下了一根桩子。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还要再来的。
  在热河郡王府外,他懒洋洋地下了马。
  铁王爷闻讯后,亲自在“西暖阁”门外候着他。
  乍一见面,江浪深深地向他打了个扦道:“王爷好。”然后侍立一边。
  铁崇琦的眸子,在他初一现身时,就注意到了他背在背后的那个包袱。
  铁崇琦是那么紧张,迫不及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怎么样,东西到手没有?”
  “托王爷鸿福,幸不辱命。”
  “好!”铁王爷仰头狂笑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道,“来,进来说话!”
  江浪点点头,大步进入暖厅之内。
  彼此落座之后,听差的献上了茶。
  铁王爷挥手道:“你们下去,不招呼不许进来!”
  听差的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
  王爷离座,亲自把门关好了,然后含着笑脸回来,道:“良弼也打发了?”
  江浪一声不哼地解下了背后的一个大包袱。
  那个包袱里一共有两个匣子。
  他慎重地把第一个木匣棒到了铁崇琦座前:“请王爷验收!”
  一股腥膻之气,直冲脑门!
  铁王爷陡然一惊,急忙关上了匣子。
  大概他以为匣子里装的是“翡翠塔”,想不到竟是一颗人头。
  事出意外,使得他有些愕然!
  他立刻转换了念头,脸上带出了一种紧张的喜悦之感。
  他第二次揭开了匣盖,尽管那股子血腥臭气依然存在,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了。
  仔细地端详了半天,他盖上了匣子。
  “不错!就是他!”
  他把装着人头的匣子拿起来,搁向一边,陡地朗笑一声,像是积压在内心多年的一股怨气,忽然消散了开来。
  “干得好!干得好,我要重重地谢你!”
  江浪一声不哼,把第二个匣子捧到了他面前,道:“王爷再请验收这个!”
  铁王爷毫不犹疑地揭开了这个匣子,刹那间一丛宝光上映人面。
  那里面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碧光彩气缭绕之中座立着一截翡翠七节浮屠。
  两只手把这截翡翠塔托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脸上顿时现出了贪婪羡慕的表情。
  江浪道:“王爷,请看看是不是这件东西?”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好宝贝!”
  说完、把翡翠塔放回原处,哈哈一笑道:“我要好好谢谢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忽然愕然道:“咦,裘方呢?”
  “他……”江浪眸子里闪出了泪花儿。
  “他怎么了?”
  “他已经……死了。”
  “哦?”
  铁崇琦身子慢慢坐下来,道:“怎……怎么死的?”
  江浪叹息了一声,遂把二人在将军府的前前后后详细他讲了一遍。
  铁崇琦脸色木然,既不悲亦不喜。
  他听完之后,冷冷地道:“这么说,那个索云彤还没有死。”
  江浪摇摇头,缅怀起裘方生前的音容。
  铁崇琦顿了一下,叹息着道:“裘兄弟死得太可怜了!是我害了他。”
  说时,身子转向一边,似乎在拭着眼泪。
  江浪见他这样,心里感到一些安慰,苦笑了一下,道:“王爷不必难过,裘拜弟虽然为此丧生,但他临死之前却觉得能为王爷尽力,死而无憾!”
  铁崇琦频频叹息道:“唉……唉……我太有负于他了,太有负于他了!”
  他一只手拍着江浪肩头道:“我要好好报答你!”
  江浪道:“谢谢王爷的恩典,但是我打算向王爷告辞!”
  “你要走?”
  “是。”
  江浪道:“承王爷恩待……但我江浪还有许多未了的事需要亲手办理!”
  铁崇琦摇摇头道:“不……不,不行!我不放你走,你得在我这里好好呆下来,我还要重用你,你不能走!”
  “江浪一介凡夫,实难受王爷恩待!”
  江浪站起来,抱拳道:“求王爷让我走吧!”
  “唉……这……”
  铁崇琦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忽然站了起来,道:“你一定要走?”
  “请王爷恩允!”
  “你一定要走,我哪能拦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铁崇琦顿了一下,道:“如此说来,我今天晚上就得给你送行喽!”
  饯别筵席上,江浪别说有多么感慨了!
  王爷和美丽的爱妃七福晋陪着他,频频劝酒,谈笑风生。
  一盘盘的佳肴装在讲究的银器和瓷盘里,美酒烫在锡壶里,七福晋的玉手亲自为他斟在杯子里。
  缅怀着裘方的死别,再加上贵人的殷勤,江浪不觉多喝了几杯。
  他原是不喝酒的,因为酒喝多了有碍武术的练习,然而今夜,他却把一切顾虑都置诸脑后,于是一杯杯的酒灌到了肚子里。
  七福晋轻轻把盏道:“江先生不胜酒力,就少喝两杯吧!”
  铁王爷笑道:
  “今日不醉更待何时,叫莲儿来鼓瑟,巧妃你就为江兄弟唱上一段《塞上西风》,权作为江兄弟送行吧!”
  七福晋离座道:“贱妾遵命!”
  江浪慌忙站起身,道:“江浪一介小民,岂能有劳七福晋金嗓高歌?万万使不得!”
  铁王爷冷冷一笑,道,“兄弟你能为哥哥我远走间关,生死不计,巧妃为你一曲高歌又算得什么!”
  江浪躬身一礼,道:“王爷,万万不可!”
  “我说可以就可以!”
  说到这里用力击掌道:“来人!去把莲儿唤来!”
  门外差人应声而去。
  铁崇琦哈哈笑道:“兄弟你明晨一走,可不要忘了热河这个老哥哥,我可是挺记挂着你呢!”
  说到这里,一双炯炯的眸子平视江浪,由不住发出了一阵子低沉声。
  江浪站起,躬身道:“江浪也忘不了王爷的恩典!”
  铁崇琦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嘛!老弟,你我这段交情,可是太离奇了。
  来吧,喝酒。”
  说完,把面前酒仰首喝光了,江浪也陪着他干了。面前酒后,心中着实为王爷热忱所感。
  他原以为铁王爷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谋士,却不曾想到他竟有一番豪情,与自己胜情甚是相似,诚然难得。
  铁崇琦亲手又为他满了一杯。
  这时,莲儿来了。
  即见一个手捧古琴的长衣女官姗姗步入,向着铁王爷、巧妃、江浪一一请安。
  铁崇琦微笑道:“莲儿,你弹琴,七福晋高歌一曲。弹唱完了,本爵重赏。”
  那名叫莲儿的女官深深请安道:“莲儿领旨!”
  又转向巧妃福了一福,说道:“七福晋赏音。”
  遂向几边一坐,平置琴身,五指收弦,铮铮琮琮理了几声乱音,乃弹了起来。
  江浪半生风尘,所闻多胡儿螺笳,偶尔在饭堂、茶馆听过一些艺人弹琴瑟,都是市井之音。此刻乍然闻得莲儿这双玉手所播弄出的音瑟,竟然有如天乐飘临,一时不禁听得呆了。
  七福晋姗姗离座,对江浪笑道:“江先生见笑,我献丑了!”
  江浪立起抱拳。
  即见七福晋彩衣姗姗地来到窗边,娇躯轻倚轩栏,遂轻启朱唇,随着琴音娓娓唱来,唱的是:
  coc1一春不识西湖面,翠羞红倦,两窗和泪摇湘管,意长笺短;
  知心唯有雕梁燕,自来相伴,东风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coc2
  江浪听得如痴如醉!
  铁王爷大声喝采道:“好!许忱夫这一首后庭花,被巧妃你唱绝了,再来一段《塞上西风》吧!”
  七福晋一笑道:“王爷,西风词太凄凉了,贱妾换上一首李易安的《声声慢》可好?”
  铁崇琦偏头向江浪笑道:“江兄弟以为如何?”
  江浪感叹道:“易安居士这首词,乃公孙大夫舞剑和词,假七福晋金嗓一歌,只怕往后无人敢再唱了!”
  铁崇琦怔了一下,道:“江兄弟不仅能武,而且有好文采,只可惜……”
  说到“可惜”二字时,不禁嘿嘿低笑起来。
  江浪原知七福晋擅武,本意激她舞剑歌词,后来想到巧妃曾关照过他不可透露其擅武事,所以话到中途顿住,改了口气。
  七福晋则假作未闻。
  那莲儿本是宫中乐官,为圣上所赏识。此类宫人多曾入教坊,幼下苦功练习,能熟百家诗词,只要报得上名,皆能弦瑟和之。
  这时,听得七福晋报上词牌,她这里早已抡动五指,铮铮琮琮弹了起来。
  七福晋即轻吟曼唱,将一首《声声慢》唱得珠圆玉润:
  coc1“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coc2铁王爷拍了一下手,道:“好!”
  七福晋接着唱道:“满地黄花堆积,憔悻损……如今有谁堪摘……”
  铁崇琦偏首见江浪眼含泪花儿,已是神入词内。他微微一笑,探手入袖内,取出了一个黄玉小壶,笑道:“老弟,我这是上好的‘万年露’,乃圣上恩赐,仅此一瓮,你也来上一盅!”
  江浪捧杯道:“谢王爷恩赏。”
  酒入杯盏,色现浅绿。
  江浪夸了一声好酒,举杯待饮,蓦地歌声忽止。
  只见七福晋睁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江浪,焦急地道:“江……先生!”
  江浪微微一怔,起身道:“七福?